宋朝殿試名次浮動很大,省試第一,也可能掉至二甲三甲。
省試末等,也可能會提為三甲。
這沒有一個定數,一切皆看皇帝與考官的意思,最后的排名一切皆有可能,省試成績只是個參考。
不過章越省試既考了第二,沒有理由說我求個四甲五甲就好,如此人人都會覺得你在凡爾賽。
既是省試第二,殿試即是來爭頭甲,甚至狀元,榜眼機會都很大。反正章越心想,我既是省試考了第二,沒有殿試不爭第一的道理。
這些話章越放在心底想想就好了,倒不如似國足般喊出個保三拼二爭一的口號來。
不過殿試第一名一等,二三名一等,四五名一等,頭甲一等,接下來二三四五甲又是各一等。越是名次往前,一名之差待遇天差地別。
看著火燎在夜風中掠動,章越神情也是漸漸嚴肅起來。
過去諸侯以大射選拔擅射者。
故而要求射者,發而不中,則不怨勝己者,反求諸己而己矣。
話是如此,但若讀書人沒有個勝負之心,何必來科舉呢?
科舉不是請客吃飯,這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
隨著天色漸漸光亮,來到東華門前的士子是陸續多了,東華門前盡數是身著白袍的士子,相熟之人相互言語,戲謔之聲此起彼伏。
章越想到這里,除了與相熟的人略個點頭外,其余人都則一副生人勿進的姿態的。以至于不少想結識章越的同榜舉人都不敢與他打招呼。
這時候除了殿試,一切都不在他眼底,些許失禮算什么,等殿試后再解釋,或者不需要解釋,尤其是你到了一個位置后。
不過章越不說話,不等于旁人不議論他。
當初章越省試的《金在镕賦》及策論,與江衍,王魁的省試文章一并被坊間小販刊印,小販沿街叫賣一人賦值得一文,又被時人戲稱為三文賦。
省試放榜后,王珪等人三位考官和詳定官予三人給出了一個評價。
三人中王魁第一場得了第一,章越第二場和第四場皆得了第一,可第三場因為‘針砭時弊’幾乎得了個倒一,江衍的第三場最好。
這是官方評價,而文章被小販賣給他人后,汴京時人點評各是不一。
但見一名士子道:“以詩賦而論,王俊才是當之無愧的第一。讀之有當年王文正公《有物混成賦》之感。”
另一人道:“此賦被譽為賦格,我等少年時都讀他此賦為格。”
“正是,王俊民破題也是一絕,令我想到了一賦一公破題云‘大禮必簡,圜丘自然’,另一公言‘禮大必簡,丘圜自然。’后者不如前也。王俊民破題即有此頓挫之感,乍看之下令人倍覺jing神。”
這時一名老成持重的士子道:“我看不然矣,王俊民在賦中雖文才過之,但卻遠不如章度之。”
“此話從何說起?”
那老成持重的士子言道:“普通人看文章還是文辭為重,至于器識則不顧。章度之這篇賦,我讀了三遍,觀文賦見器識,可知遠勝于王俊民。”
“可是文章取士還是重在文辭,何嘗從器識取士?”
這名士子道:“此言不能茍同了。何謂器識?是一個人的抱負,胸襟,志向,氣度,識見,以科舉取士,是選拔官員,看其是否有王佐之才,甚至日后的宰輔之才。”
“對一名宰輔而言,是要治天下,治天下就要服眾,那么是以文辭服眾,還是器識服眾?”
此言一出,眾人有贊同的,也有搖頭的。
這時一人道:“若是王俊民在殿試寫出器識勝于章度之的文賦呢?”
對方笑道:“文辭才情可以勝過,但器識不能也,好似牧羊不可似雄鷹般俯瞰天地。除非牧羊能御風而飛,否則絕不能變也。”
這時候宮門開了。
初升的太陽斜照在宮墻上,章越看了一眼東方天邊的日頭,此刻宮門眾士子都是相互揖讓。
最后章越,王魁,江衍,王陟臣,黃履當先數人,先步入宮門。
在一群侍衛注目下,遞號給宦官審驗然后放行。
到了這重關卡后,侍衛會對章越隨身所攜之物進行搜查。
一行數人之中,隨著侍衛的翻檢,如擦拭筆硯的巾布被挑出,任何可疑的挾帶之物都被沒收。若是士子有異議可以,允許請出考場,下一次殿試再來吧。
檢視之后,章越與四百余名白袍士子在宮人的陪同列隊穿行于重重殿宇,道路左右侍衛們手持骨朵,金幡侍立。
金陽高照,皇城之中旌旗飛揚,一道又一道的鐘聲透過高墻,激蕩于層層疊疊的宮院里。
對很多舉人而言,不論殿試如何,來此目睹皇城壯麗,已是不枉此生。
章越經甬道行至崇政殿。
這崇政殿原名為講武殿,之后崇文抑武成了大宋的政治正確,故而改為了崇政殿。
眾考生先魚貫入殿,依御藥院的內宦的指引一一站好。
江衍在前,至于章越與王魁為第二排,一左一右與江衍擺作了品字。
其余進士科舉人排列在三人之后,再之后是明經科舉人,最末則是諸科舉人。
殿上燒著檀香,左右廂里傳來悅耳好聽的宮樂,章越看著這殿內的雕梁畫棟,門扇彩飾及起伏的幔帳,一瞬間還以為置身在洞天仙境。
不過章越只是掃了一眼,不敢多看,立即垂頭看著地磚。
叮叮咚咚地宮樂仍在耳旁響起。
章越聽此平靜典雅的宮樂,想到離騷里的‘余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正合于此景。
片刻后樂聲停下。
章越心底一緊,還以為天子要到,不過最后眾士子們在御藥院的宦官指引下只是對著空著御座虛拜。
章越還以為天子會親臨崇政殿呢,不過想想也是正常,天子御極四十年,如今已是年老體弱,前一陣還生了大病,能親臨崇政殿想必十分艱難。
不過章越還是一陣失望,他還想早點見到這位仁厚之名久播的官家呢。
“平!”
然后士子即被引至兩廊考試。
殿試則在崇政殿兩廊。殿試是間隔就座,稀次設席,以防止士子‘傳義’,即不許口授或傳遞文字。
每張桌案上都有考生自己名字,章越在考圖上已上看過自己的座次,于是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恩,墊子居然是雙層了,僅此一點可知天子果真仁厚。
章越坐在殿上,面前是一張矮案,坐下后正要齊至腰間。
章越一撩衣袍,端正地坐在自己腳踝,腰背挺得筆直,然后抬起雙手將發鬢朝上一攏,正了正發冠,整了整衣袍,再從容地自膝側的考箱取出筆,硯臺,墨錠,硯壺,鎮紙等等一樣一樣地擺在考案上。
擺好后,章越抬頭看去這崇政殿的院中正擺著一尊以十二時辰為表盤的日晷。如今日晷上的晷針正指向了辰時多一點。
看到這里,章越將雙手按于膝上,目光平視前方,不止章越一個人,左右舉子也盡是如此,這番規矩都是從小教起,每個舉子作起來都如同呼吸般簡單。
崇政殿里除了巡殿的考官,宦官的腳步聲,一點聲息也沒有,數百名考生靜如一人。
此刻崇政殿中,擔任此處殿試出義官王逢,傅卞,盧士宗捧起黃案上的封卷,眾考官檢視無誤后,當即揭開封卷然后一一下發。
旋即官員們抱著考題試紙從崇政殿里魚貫而出,然后將卷子一一發于考生桌案上。
章越自是掃了一眼先考題,但見上面寫得是《王者通天地人賦》,《天德清明詩》,《水幾于道論》。
每道題旁都寫著出處。
賦的出處是董仲舒的《春秋繁露》,王以一貫三,上通天,下徹地,中理人,天地人也,而連其中者,通其道也,取天地與人之中以為貫而參通之,非王者孰能當是。
詩的出處略
水幾于道論出自道經,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
章越看完考題,不得不說,殿試的考題出處很雜。
無論是春秋繁露還是道德經,都并非出自正統的儒家九經之列。
章越放下試卷閉目凝思起如何鋪墊如何布局,三道考題要在天黑之前答完,時間既充裕也很不充裕。
若是文思泉涌,不用多少功夫就可揮動,但若要在殿試之上脫穎而出,就必須好好思量如何構架鋪墊破局,用上一兩個時辰,甚至耗上半天功夫來構思都不算太過。
只要大體想清楚,那么接下來就可以破竹之勢一氣呵成。
而坐在章越不遠處的王魁,看著試紙上的三道考題,這前兩道果真與那御藥院宦官所說的一摸一樣。
王魁看到這里已是如釋重負。
這幾日他于家中冥思苦想,早已對這兩道詩賦早已作出,如今將腹稿寫出就好。
王魁頓時胸有成竹轉念又想,至于最后一道?
這策論本并非他的強項,但他若費所有的功夫來專攻這一題,必能拔高不少,無論如何這狀元已落入他的掌心。
王魁不由生出自負之意,這滿殿數百子,皆可作壁上觀,看我如何奪魁的。
王魁看了一眼不遠處章越心道,任你如何費盡心機,要奪此狀元,但終究徒勞,不過成就我之快意罷了。
想到這里,王魁沒有立即下筆寫前兩道,而是凝思起第三道,畢竟太快動筆,會讓人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