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海沉浮

第八章 (二)

只是村里的見聞卻讓楊陸順高興不起來。通過幾天的下鄉調查,沒想到僅僅脫離農民才幾個月,好多事情就起了變化,村里的提留統籌在早兩年增加了許多,可并沒因為目前村里不景氣而降下來,反倒是各種收費的名目是越來越多,占了一畝收入的百分之三十,幸虧前兩年苧麻提價家家還有點存款,可這又能支持多久呢?反觀村委會的干部們,那就同以前完全不一樣了,肆意揮霍村里的提留款,吃飯到城里飯館吃,原來是一支煙敬,給上一盒煙已經很不錯了,可楊陸順在下面村里轉了一圈,居然就收到了十二條煙,每村一條全是紅塔山。當然村支書很客氣地說:“楊秘書頭一回跟著易書記到村里,怎么著也得意思意思。”言下之意換了同別的領導來就沒這么好的待遇了,楊陸順還要推辭,易書記輕描淡寫地說:“小楊,你是抽煙的,就拿著抽吧。”那意思不僅是理所當然而且還似乎跟著他就會有這樣的好處。楊陸順知道從前付出的投資開始有回報了,雖然還遠沒達到投資的數目,但,開始有了遲早是會收回投資,甚至還會有利潤。

跑完了村搞到了一手資料就得開筆寫了,可手頭的東西怎么也用不上去,用上去了就不是報喜而是批露。以前楊陸順下筆有神那都還有點參照材料,這次可就得完全睜著眼睛說瞎話了,不寫對得起易書記這幾天專門陪同、對得起那豐盛的酒菜、對得起那些十二條紅塔山么?楊陸順不禁問沙沙:“我這么做是不是喪失了做人的基本呀?”沙沙卻說:“我不知道什么基本呀做人的,我只知道易書記會給你分房子,會讓你在鎮政府有地位,還會給你帶來好處,其他的我管不著,也沒心思管。”但對那些煙非常熱心:“六子,這些是不是拿去換成錢呀?我們營業部附近有家煙酒副食小賣部,我跟那老板蠻熟的。”楊陸順沉默了半晌才說:“你也別換錢了,都送人算了。既然走了第一步,那就接著走。”

楊陸順苦熬了幾宿才完成關于城關鎮的報道,沒了事實依據文章也顯得有點枯燥空洞。明明農民愁眉苦臉硬要寫成歡欣鼓舞,而且楊陸順心里到底還是硬不起來,總被一些什么東西糾纏得思想不集中,根本就沒有激情,反而越寫心情越陰霾,甚至會因為違心而痛苦得直揪頭發。

不過假話說多了,也就分辨不出到底是真是假,甚至根本就不覺得是假話了。楊陸順這篇文章經過老秦的修改完善,也順利地發表在了南風報上。這次發表在南風報上的文章第一次署上了楊陸順的大名,雖然名字排在老秦后面,可大家都知道是楊陸順的杰作,前面掛領導的名字的習慣始然。

這天易書記興高采烈的把楊陸順叫到辦公室說:“小楊,你的文章寫得好那是沒得說,可太好了也有負面影響,這不地區管農業的區副專員見了你的報道就很感興趣,想下來調研核實作為經驗推廣,其實真實情況你也清楚,搞得縣委有點被動。不過我們還是來得及準備,區副專員一星期后才來。這一星期我們全鎮總動員,切實按照你描繪地那樣做準備,檢查過關是絕對沒問題啊!這幾天你什么也別管,跟我一起跑,你還真是個人材呢!搞什么象什么。”說著興奮地來回踱步,也許實在是忍不住內心的激動,走到楊陸順面前,悄聲說:“小楊,這次真要把鎮里的經驗全地區推廣,那我就有希望了。”說著神秘地豎起食指向上比劃著,楊陸順立即恭維道:“易書記,那我提前跟您道喜了。”易書記拍了拍楊陸順的肩膀得意地笑了起來說:“楊陸順,你放心,你的功勞全在我心里記著的。而且我也向縣委闞副書記推薦過你,我一動,你也跟我一起走。”楊陸順不禁握住易書記的手,背也彎了下去,激動地說:“易書記,您對我真是太好了。”雖然還只是個空頭支票,卻也足已慰籍楊陸順失落已久的心了。

鎮里把會一開,任務布置下去,加上有縣委縣政府領導關心,一切都按照計劃實施得非常順利。楊陸順也跟著易書記跑上跑下的,在縣委縣政府領導面前又開始露臉兒了。縣委劉書記忽然問:“楊陸順,你是不是以前在新平搞抗日紀念的那個楊陸順啊?”楊陸順就有點感動:“是呀,劉書記您記憶力真好,都過去三年多了。”劉書記看著易書記說:“我說這小伙子名字也熟面孔也熟,想了一會才記起。老易,小楊在你手里擔任什么職務呀?我記得以前好象是有職務的。”易書記笑著說:“楊陸順現在在黨政辦,您也知道城關鎮里人手多,暫時沒讓他擔任職務,不過他能力這么好,我們鎮黨委是準備給他加點擔子,年輕人朝氣蓬勃的,該當擔點擔子。”聽了領導們的話,楊陸順沒來由鼻子一酸。

地區行署區副專員在南平縣呆了兩天,親自到城關鎮附近幾個村走了走看了看,因為一切準備得非常到位,就連附近農民都經過了幾天培訓怎么回答領導問話等等。所以區副專員非常滿意,大大地表揚了南平縣委和城關鎮鎮黨委能貫徹執行省委、地委的指示,能想農民所想急農民所急,要求南平縣委趕緊把經驗總結成文,要報請地委研究后,準備全地區推廣下去。區副專員還特意接見了撰文的老秦和楊陸順,對年輕的楊陸順非常感興趣,經過短暫的談話,區副專員就向縣委劉書記等說:“老劉呀,這個小伙子不錯,年紀輕輕說話穩重,思維敏捷,而且還非常懂理論,要培養,基層出個人材不容易。”后來在易書記的盛意請求下,區副專員揮毫潑墨,留下了“堅持改革開放,全面發展農村經濟”的題字。

這次楊陸順算的出盡了風頭。一篇文章竟然引來了地區領導,不僅地區領導對他評價很高,縣委領導也大加贊賞,易書記等鎮領導更是對他刮目相看。一時間鎮里紛紛流傳著楊陸順即將被提撥的消息。

楊陸順得了如此榮耀,自然也是滿心歡喜,臉上的笑容更加燦爛。不說其他人如何嫉妒羨慕楊陸順,見面了熱情客氣地打招呼、握手,似乎人人都成了他的好朋友好同事。倒是一個辦公室里的幾個人,卻個個兒反映不同。老高老戴畢竟年紀大了少了分嫉妒之心,不刻意討好但也不會眼紅什么,平常心處之。但小段小焦小張這三年紀仿佛的人,則心態就大不一樣。小張把嫉妒深深埋在了心里,他或許意識到楊陸順前途無量又或許是真心欽佩楊陸順的本事,那是刻意奉承討好,當著面親熱無比,時不時還拿著自己寫的材料稿子請楊陸順斧正。小段知道自己本事不如人,干脆還如仗著點老資格保持互不侵犯的友好狀態,沒事嘻嘻哈哈開玩笑,痛痛快快下館子,抱著多個朋友多條路子。而小焦則不同,原本他就不怎么看得起楊陸順這有惡跡前科的人,看在楊陸順有點小勤快的份上沒多為難,可現在楊陸順成了領導紅人,事情也多了工作也忙了,有時三兩天只照個面,什么衛生呀寫點小資料呀就全落到了他頭上,時不時還要聽小段的冷嘲熱諷,便分外地憎恨楊陸順,老嘀咕想要找茬,但也只是圖嘴巴快活,還真惹不起這書記紅人!

楊陸順卻始終保持謙虛謹慎的風格,等不忙了該打掃衛生的照樣打掃,該分配什么任務照樣樂呵呵的接受,為人處世上做得幾乎是滴水不漏,倒也還相安無事。不過小焦有時候的言語挑釁也讓他心里冒火,可只要不是惡言相向也都一笑了之。

眼見得又快到年底,鎮政府的新家屬房已經竣工,急于住新房的人等不到房子干透,就陸續開始搬家,當然也少不了請客喝酒。楊陸順就有點焦急,當初易書記可是答應過分套舊房的,仗著與易書記相處熟了也就去打聽消息:“易老板,眼看著不少人搬了新家,嘿嘿,這段時間沒少喝酒隨人情吧?”易書記呵呵笑著說:“是啊,在幾天都在外邊喝酒吃飯,你李姨都罵我了,說什么這家就是你的旅館!”楊陸順說:“李姨也是關心你的身體嘛,到外面就要喝酒的,不過這酒你也喝得開心。幫下面干部職工解決了住房問題,是易老板您的無上功德啊,這幾天是不是老打噴嚏?”易書記莫名地問:“為什么老打噴嚏呀?”楊陸順呵呵笑著說:“那么多人都在念叨您的好處,不打噴嚏才怪了呢。”易書記才恍然過來,大笑道:“小楊,你這嘴巴可是越來越油了啊。其實你來我就知道你的意思,你放心,老板我答應你的肯定就做到。不過你還得等些時日。你也知道,我們這房子是福利房,老子住了又想傳給兒子,恨不得占上好幾套。不過我先提醒你,老房子都不怎么好,也就是遮風避雨吧。”楊陸順只要有房子就行,哪還嫌什么好歹,連忙說:“易老板,以前我就跟您說了的,有住的房子就行沒,沒其他要求。再說了,我這打工的盡心替老板打好了工,老板自然會記在心里的。”易書記用手指點著楊陸順說:“呵呵,你小子暗暗給你老板上緊箍咒啊!”

人要有了奔頭,做什么都起勁。這不楊陸順早早就來到辦公室,掃地擦桌的,而且越干心里越高興,居然還哼起了小曲,本來老秦把他辦公室的衛生交給了小張,可楊陸順來得早了也幫著打掃。這些看在其他人眼里又多了點好感,特別是小焦,按說楊陸順現在的情況,完全也可以啥事也不干,找個借口說易書記有什么什么安排或者秦主任有什么什么事,連老高也沒理由說什么,何況小焦呢?可楊陸順依舊跟平常一樣,這就很快彌補了小焦心里的不平衡,真要把楊陸順得罪死了,他到易書記面前說壞話,成事雖然不足敗事卻足足有余。

上午鎮領導都去縣招待所開會,辦公室里漸漸就沒了人,楊陸順沒走,他又在蘊量一篇文章,不過這篇文章不是反映南平縣的事跡,而是時政評論,現在大報雜志上到處是反對資本主義自由化,而叫囂全盤西化的聲音也此起彼落,儼然形成了所謂“保守派”與“激進派”的對壘。為此他花了不少時間去研究了解,真正要想體現理論水平,就得在這樣的辯論中獨樹一幟,不過楊陸順始終堅持把黨和國家的利益放在首位,這樣才理直氣壯。電話忽然響了起來,接起一聽是秦主任在招待所需要一份資料送去。楊陸順沒做多想,到辦公室里找到需要的東西就騎則自行車飛馳去了招待所,把材料交給了老秦,又蜇回鎮政府。

剛上大街沒走多遠,就看見路邊圍著些人觀望著什么,楊陸順好奇地走近去看,只見一老年婦女側臥在地上呻吟,楊陸順忙問路人怎么了,有個人說:“我聽那煙攤老板說,這老太婆讓一小青年騎車撞倒的。”楊陸順又擠到那煙攤老板處問:“老板,這老太太怎么了?”那老板撇著嘴說:“作孽叻,老太婆在橫道,眼看就要上街級(高于機動車的人行道)了,被一小青年從后面撞翻在地,怕是斷了骨頭。”楊陸順看著白發蒼蒼的老太太,心里好生難受,怒斥道:“現在的人就這么不將道德良心了,撞了人不管,任由她老人家躺在冰涼的地上!”那老板眼一橫:“喲,既然你講道德有良心,那你把老太婆送醫院去啊,我還幫你看自行車,也算做了點好事。”

楊陸順實在看不下去了,把自行車立在煙攤旁邊說:“那就請你幫忙看自行車,謝謝你啊。”說完便走到那老人身邊喊著:“大媽,你哪里不舒服啊?”天氣有點寒冷,那老人凍得嘴唇發烏卻講不出句完整的話,楊陸順問了幾句沒反映,就扶起老人背在背上,喝開圍觀的人群,徑直想人民醫院趕去。圍觀的人見沒熱鬧可看,紛紛議論著走了,無非是那個人愛管閑事嘍、什么活雷峰出世嘍、就楞沒幾個說好話的。那煙攤老板搖搖頭說:“陽世上難得遇到今天這么個好人了啊!”

楊陸順汗流浹背地把老人背到人民醫院急癥室,可一護士拉住了他說:“喂,你干嘛?等會你,掛號了嗎?”楊陸順把老人放到急癥室的病床上說:“護士同志,請你馬上請醫生來,我這就掛號去!”那護士又拉住他說:“你別跑啊,把人往醫院一丟就不管啦,你在這里別動。”拉下口重喊道:“朱醫生,急癥有病號。”

忙活了好一會兒,又是拍X光片,又是化驗,這才初步得出老人是髖骨嚴重骨折,另外還有幾處軟組織擦傷,得交納500元才可以住院。楊陸順身上一時也沒那么多錢,見老人神智清醒了,趕緊問她家人的住址,得知她大兒子是縣肉聯公司的職工,就趕緊打電話去肉聯廠找到老人的兒子,囑咐他帶足500元錢來。楊陸順這才坐下來歇息一會,衣服早就汗透了。

好容易老人的親屬來了,忽拉拉六、七個漢子婆娘,個個急得不得了,只問發生了什么事情,楊陸順就把情況一說,那老人望著楊陸順就直流淚說:“謝謝你啊,好心人。”可那些人得知撞人的跑了,氣得破口大罵,忽然有一女的扯過個男人嘀咕了幾句,那男人點點頭,便伙著其他三個男人嘀咕著,楊陸順不知道他們在干什么,雖然也出了點費用,也沒想要,就跟老人說:“大媽,您老就好生養病,我閑了就來看您老!”

剛一出門,沒想那幾個男人扭住了他說:“你他媽的撞傷了人就想跑啊,要走可以,拿兩千元錢來!”楊陸順大驚,明明是做好人好事,怎么就成了肇事者,急忙分辨道:“同志,你是誤會了,我見你娘被人撞倒在地,好心把老人送到醫院,還墊了照片的錢,不求你們謝謝,怎么還來冤枉我呢?”為首的男人大罵:“放你的屁,我娘說就是你撞的人,你還不承認,老子打死你個缺德的!”說完劈手一耳光打得楊陸順眼冒金星,鼻血長流!

這時醫院里不少人圍了上來,楊陸順又氣又怨:“你憑什么打我,我明明是做好人好事,你媽媽剛才都還謝謝了我!”圍觀的人見楊陸順確實不象壞人,都指責那男人不講道理,那男人大聲說:“不信就去問我娘,我娘說那撞她的人化了灰也認得!”說完擰著楊陸順進了病房,楊陸順撲到床前說:“大媽,你要幫我做證說公道話啊,撞傷您的到底是誰?”老人眼淚雙流,囁嚅著嘴唇不說話,守護在床邊的一女人惡聲說:“我的娘,你就說話啦,到底是不是你面前的人撞的你!快說啊!”老人眼睛一閉哆嗦著說:“別問了,就是他撞傷的我!”不但驚呆了,圍觀的人也紛紛罵了起來,有個人還順勢踢了楊陸順一腳。

為首的男人得意萬分,擰起尤在辯駁的楊陸順,再狠狠扇了一巴掌說:“你他媽的還廢話,我媽都指認了你,就趕緊拿錢來。我問了醫生,沒兩千塊出不了院,還有營養費看護費,走,帶老子去你家拿錢!”旁邊上來兩個漢子一人拽條胳膊就拉著楊陸順出了醫院大門。

楊陸順此時心若死灰,可以說連死的心情都有,做了好不討好尤之可,還被人誣陷辱罵毒打,臉上火辣辣地,鼻子里不斷有液體滴答直流,身上的傷痛遠比不上內心在淌血,他就這樣象沒了靈魂的人一樣任他們拖拽著。

也不知道走了好久,忽然聽到有個人大叫:“干爹?爹,是你嗎?”楊陸順一個激靈,霍然看到前面有個熟悉的身影,似乎是小標可又似乎不象,搖搖頭喃喃地道:“你不是我家小標,他還在海南島當兵呢。”說著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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