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海沉浮

第十二章

星期日,楊陸順在食堂吃了碗光頭面,推著找侯勇借來的自行車,準備去學生家搞家訪,農村過了雙搶后基本就處于農閑時期,也正是老師走訪學生家長的好機會,楊陸順今天要去幾戶離學校較遠的學生家,多虧有自行車,不然憑兩條腿走路去,一天還跑不了三戶人家。

正要動身,楊菊仙連跑帶叫地來了:“我說六子啊,耽誤你片刻,幫姐個忙!”

楊陸順不禁皺了皺眉毛,這校長媳婦叫他幫忙無非是想用四姐夫的板車,這是第四次找他幫忙了,也不知道從哪里弄那么多雜七雜八的東西往她娘家送,她也不想想人家的板車是用來賺錢的,每次都不出運費,到了點都不請四姐夫在家吃口便飯,硬是算計到家了。也不知道是誰總結的:有的人天生愛占便宜,給他一點好處,他就會變本加厲地來要好處了!楊菊仙正是這樣貪得無厭之人,還六子六子地胡亂叫,還真擺上姐的譜了。

楊菊仙絲毫沒有察覺楊陸順的不滿,自顧說:“六子啊,姐有點東西要送回娘屋里,乘天還在早,叫你四姐夫跑一趟吧。哎呀,姐曉得麻煩你四姐夫幾次了,心里真過意不去,你馬哥又是個四手不伸的懶東西,我都不知道怎么說他,幸虧有你這弟兄幫姐,等哪天我跟你馬哥得閑了,好好請你四姐夫吃頓飯,做人也要懂人情世故,你姐我好歹也是個教書的,還是明白事理,雖然我們好得象親姐弟一樣,你也是真心幫忙,可你四姐夫畢竟跟我不熟,不都是看在你的面子才幫忙的,下次我一定要親自去接你四姐夫吃飯!”

楊陸順聽了哭笑不得,世界上真還有臉皮比城墻厚、心眼比芝麻小的娘們,把人家當奴隸一樣使喚,請吃一頓飯還好象是天大的恩惠一樣,還說自己動人情世故,簡直把別人當傻瓜了,真想狠新不理這俗婦,又拉不下臉,只得說:“那我到街上去轉轉,看我四姐夫來了沒有。”

楊菊仙立即眉花眼笑,說:“那你快去,我今天什么也不做,就等著你姐夫的車了。”又湊上來悄聲說:“六子,昨天你馬哥去縣局開會,我就提醒他,叫他把你的工作情況整理成典型材料,順便報上去,給你在馬局長那里加深印象,你才參加工作不久,得有人推你一把!你看,姐心里還是真惦記弟兄你的了。說心里話,我自家兩個親弟弟都沒這么用心過,我就只操你的心。”說完得意揚揚地直笑。

楊陸順咋一聽自己被當成學校典型報上了文教局了,當然是很高興,那年頭人們是很看重評先進的,工作得不得到認可,有沒有成績就全看能不能得個先進,能不能上臺領張紅獎狀了,那年頭物質獎勵為輔,評個先進也就獎個暖瓶鑌鐵桶什么的,可榮譽第一啊!他又是剛參加工作的新教師,得獎狀就是獲得了學校認可,也在同事們里有了面子,心里歡喜得要命,可嘴里說:“姐,我才來不久,怎么能夠得上條件呢?”

楊菊仙推了他一把說:“你知道就行了,嘴巴緊點,快去找你四姐夫吧,我還得到下面吃中午飯哩。”

楊陸順受了這么大的恩惠,還有什么怨言呢?他騎上自行車就到街上去找到他四姐夫,說:“四姐夫,你去學校用車幫楊菊仙家送車東西。”

四姐夫正在套車,說:“今天不行,我在等老錢家,他們今天要我拉幾車磚。”

楊陸順從兜里掏出三元錢塞在四姐夫手里,說:“現在還早,你趕緊去一趟還來得及,去楊菊仙娘屋里,只有十幾里路,這是她給的運費。”

四姐夫看著他,臉上露出一絲同情,又把錢推了回去,說:“六子,楊菊仙不就是個校長婆娘么?你犯得著這么巴結她呀?那個婆娘摳得卵一樣,會舍得出運費,我曉得是你怕我不情愿,替那婆娘出的錢吧!”

楊陸順臉紅了紅,說:“我是拉不下臉,她一口一個弟兄的叫,又是同事,我也是沒辦法,倒不說硬要巴結她。錢你還是拿著,總不能白跑,我還有事,你展開去楊菊仙那里裝東西吧。”說著把錢飛快地塞進四姐夫口袋里,逃也似地騎車走了。

四姐夫搖了搖頭,把那三張紅票子理好裝到褲子的表口袋里,自言自語地說:“嘿,拉不下臉,死要面子活受罪,遲早要吃虧上當的。”

楊陸順一陣猛踩,耳邊風嗖嗖地直響,被人戳穿謊言心里甭提啥滋味了,四姐夫看自己時似乎有點不屑,只怕真把我當成巴結校長的小人了。唉,做人真的不能示弱,當初爹硬要自己送禮就失了氣,總顯得在楊菊仙面前矮半截一樣,悔不當初啊!

楊陸順心里患得患失,想當年在學校那么艱苦都硬生生地熬過來了,靠自己刻苦學習取得助學金,吃得差點穿得爛點,可骨氣尤存,自尊尤在,還獲得許多教授、同學的尊重,現在有了較為穩定的收入,就更應該自強自愛了,反到成了別人飯后茶余取笑漫罵的對象,真是天作孽尤之可,自作孽不可活,活該被人看不起!

不覺到了小西大隊,他下車問了路,慢慢找尋著到了一戶學生家,學生和家長早就等著楊老師了。一進門就受到了家長們熱忱地接待,又是泡茶又是裝煙,最后男人很威武地沖婆娘說:“去給楊老師煮幾個糖水荷包蛋,走這么遠的路來,打個幺餐。”又笑著對楊陸順說:“楊老師,中午就在家吃飯,沒好菜,飯還是管飽,酒也管夠!”

那時在農村,家里來了貴客、稀客主人才煮糖水荷包蛋,家里條件好的還要加幾顆荔枝桂圓紅棗。楊陸順忙拉住女主人說:“大嫂莫客氣,才吃了早飯下來的,又是騎自行車,就不要弄這弄那的了,也不要準備我的中午飯,我今天時間緊,還要走好幾戶學生家。”

男人故做生氣狀,謙恭地說:“楊老師,那怎么行,不吃中午飯我不拉你,你貴人事多,可荷包蛋是一定要吃的,你費神費力教我的娃娃,又親自上門走訪,你不吃我心里會不安,也過意不去!你個蠢婆娘,在跟那棍子一樣杵在這里,趕快去搞啦,沒聽楊老師說還要走其他學生家啊!”

沒奈何,只得由他,楊陸順很親昵地把學生拉在自己旁邊坐著,對家長說:“今天來,主要是談談你孩子在學校的學習情況。你孩子是非常聰明的,接受能力也強,但就是有點管不住自己,上課時注意力不夠集中。當然男孩子是活潑好動一點,他的排球就打得非常不錯,有點運動天賦!這次期中考試在班上排名有點靠后,我仔細看了他的考卷,基礎知識掌握得還是比較牢固,就是粗心大意得很,很多題目不是錯在不會做,而是因為粗枝大葉造成了扣分!”

一番話,有表揚有批評,表揚為主批評為輔,當學生家長聽了高興之余也有點生氣,便瞪著眼睛唬聲道:“你聽到楊老師說的話了嗎?以后硬要加油學習,莫只想著玩,莫讓老師太操心,聽到了嗎!”

孩子受了嚇唬便憋嘴要哭,楊陸順連忙安慰道:“不要太責備孩子,他們都還小嘛,我這次家訪不是來告狀的,主要是來表揚孩子的嘛,而且孩子在學校優點比較突出,是主要的。毛主席他老人家還要犯錯誤,何況十幾歲的孩子呢?你說是不是?”

男人便呵呵地笑起來,自己的孩子被人夸總是件令人得意的事,何況年輕的老師還用了這么道理淺顯的比方,益發謙恭地說:“那還不搭幫楊老師教得好!我跟他娘基本上是文盲,大字不認得幾個,乘現在政策好了,想把娃娃作古正經培養培養,我們就把娃娃全托付給楊老師了,他不聽話,你只管打、只管罵,到時候我還請楊老師你喝酒席!真正成了材,我一屋人給楊老師你燒高香哩!”

楊陸順也謙遜道:“你放心,我會把他當自己的親弟弟一樣教的,再說我的職業就是教育孩子,教好了才對得起黨和國家對我的培養、才對得起你們家長的信任嘛。不過也還請你們配合學校,我們一起把孩子培養成對社會有用的人才!”

“那是那是,楊老師,你就把他當晚輩,我也曉得有句老話,叫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你也算他爹!真要是你的娃娃就是好福氣喲。”

女人手腳麻利,一會就端上了熱氣騰騰的糖水荷包蛋,楊陸順一看有四個,便極力分給孩子兩個,看到老師這么看重自家的娃娃,連荷包蛋也分給孩子吃,心里不免更加放心,更添了對楊老師的崇敬之情。

這么走了三戶學生家,家長們的客氣還受得住,就是那荷包蛋吃得撐人,楊陸順是個沒什么經驗的新老師,要是換了其他老師到學生家走訪,斷斷是不得吃早飯的,并不是說硬要占人家幾個雞蛋的便宜,而是省得吃撐著了。

看看時間不早了,楊陸順準備回家看看爹娘,下午再接著走訪,他騎著車飛快地穿過不寬的機耕道,雙搶過后的田里空蕩蕩的,只有小節的稻草茬露在土外,不時田里飛過一群群尋食的麻雀,喳喳地吵個不休。

楊陸順路過一排房屋,遠遠看見前面有個瘦高的孩子吃力地挑著一對糞桶,準備去后園,越看越熟,等到了近處,原來是楊小標。

楊陸順急忙在楊小標曬谷坪前下了車,喊道:“楊小標,你等等!”

楊小標重重地把肩膀上的糞桶擱在地上,轉身一看,驚訝地說:“楊老師,你怎么來了?”

楊陸順鎖好自行車,走到他身邊,他露在外面的肩膀已經通紅,看了看桶里,居然有大半桶糞水,不禁心痛地用手揉著,說:“楊小標,你這么瘦弱,怎么干這么重的活呢?你爹娘呢?”

楊小標神情黯然,抿著嘴半晌才說:“我沒爹娘,他們都不在了。”眼淚隱隱浮現在眼眶里,但又被他堅強地忍了回去。

楊陸順一楞,問:“那你還有什么親人?”轉眼看了看身邊衰敗破舊的茅屋,屋頂的稻草黑朽不堪,泥扶的土墻四處班駁,露出了里面的竹條,窗戶就是用塑料布封起的,大門歪歪斜斜半開半掩,這是農村里窮極了的戶子了。

楊小標說:“我只有爺爺了,他在屋里的。”

楊陸順拉著他就望屋里走,說:“去看看你爺爺。”

楊小標慌忙使勁往回拖他,說:“楊老師,去不得,去不得,我爺爺是肺結核,染人的病!”

楊陸順猛地頓住了腳步,觸電般松開了楊小標的手,他也不敢胡亂接觸肺結核病人,肺結核舊社會叫癆病,屬于不治之癥,以前魯迅先生《藥》一文里的“人血饅頭”,就是用來治癆病的土單方,其實是劊子手借此騙取錢財。解放后,醫療條件大為改善,肺結核等許多烈性傳染病得到了有效的控制,而且78年后,肺結核病、血吸蟲病等都屬于免費治療。

楊小標似乎早就習慣了,說:“楊老師,我聽了醫生的話,有兩年沒跟我爺爺接觸了,他住一間屋,我住另一間,中間還隔了堂屋的。”

楊陸順心里窘迫了一下,重新拉著楊小標的手說:“楊小標,我剛才不是故意的,還請你別介意。帶我進屋看看吧?”

楊小標木然地說:“不要去看了,醫生說盡量不要進去,免得傳染。我去拿把椅子給您坐吧。”說著甩開楊陸順的手。

楊陸順跟在他后面進了屋,屋子里彌漫著一股說不出的怪味,有藥氣、霉氣、濕氣......各種氣味混在一起,嗆得楊陸順直想咳嗽。屋子被煙火熏得烏漆油黑,堂屋里沒有一件齊全的家什,四處散亂地堆放著一些農具、椅子板凳和蔬菜,東頭的屋子門緊閉著,里面傳出陣陣喘氣和咳嗽聲,顯得陰森恐怖,楊陸順不禁倒退一步,身后楊小標冷冷地說:“我爺爺就住那間,我住西頭的屋。”

楊陸順回頭看了楊小標一眼,男孩瘦黑的臉上沒有表情,眼里卻閃爍著絲絲嘲諷和悲哀,也許他見多了人們下意識害怕地反映,也許他根本就不指望誰還會真正關心幫助他和那可憐的爺爺。

楊陸順沒有說話,他強壓著惡心進了楊小標的房間,里面同樣潮濕昏暗,床上亂糟糟地堆放著被子衣服,只有窗戶前的桌子還算干凈,胡亂的放著課本等學習用品,順著另一道門走過去,是楊家的灶屋,一只老鼠嗖地從碗柜下竄出,飛快地鉆進了柴草堆里。

楊陸順怔怔地看著眼前的一切,只能用兩個詞來形容,那就是家徒四壁,一貧

如洗,真不知道楊家一老一少是怎么過日子的。他深深地嘆息著,緩緩走出了大門,說:“楊小標,你爺爺是不是還需要你來照顧?”

楊小標說:“爺爺病了幾年了,因為是傳染病,他基本不出自己的屋,我每天要替爺爺做好中午的飯菜才能到學校上課,家里還喂了一頭豬,也要打好豬食才行。”

這就難怪楊小標經常上學遲到了,一個才十幾歲的孩子要操持著一個家,還能堅持讀書,已經很難能可貴了。楊陸順仔細地打量著楊小標,頭發枯黃、臉色瘦黑,一件臟得看不出原色的布褂下凸顯著根根肋骨,為了方便挑擔子,鞋子也沒穿,就赤著腳站著,卷起的褲腳里露出兩條皮包著骨頭的小腿......

楊陸順突然發現自己鮮亮的衣裳多么的扎眼,锃亮的鳳凰自行車與傾斜的茅草屋多么的不和諧,都說老師清貧,可老師們還有間干凈的房子住,一日三餐管飽還有閑錢節余,跟楊小標家一比,簡直就是人間天堂了。

楊陸順眼睛濕潤了,他立即做了個決定,說:“楊小標,你在家歇著,我去去就來!”說完騎上自行車,飛快地走了。

楊小標默默地看著楊陸順老師離去,只是咬緊了嘴唇,他不知道楊老師匆匆走了究竟為了什么,雖然他知道楊老師是學校里最關心學生、最幫助學生的老師,可自己畢竟不是他班里的學生,能幫自己到食堂熱飯就已經很好了,還能希望些什么呢?以前同學們還來幫他做做家務,但同學的家長堅決不許同學到他家來,怕傳染上病,那楊老師也會怕傳染的,這些他都能理解,還是爺爺說得好,靠誰也不行,得靠自己!

楊小標心里想著,又去挑著那對死沉的糞桶,慢慢挪進了屋后的菜園,他用糞瓢舀著糞水仔細地澆灌著簇青的蔬菜,豬圈里唯一的豬又在叫喚,得去添瓢豬食,可不能餓瘦了,還有三月就可以出圈換錢的。

楊小標澆完菜地,給圈里的豬添了食,看看天色近午,跑到東屋門前,小聲地說:“爺爺,你餓不餓?我給你煮飯了啊。”房間里響起了一陣急劇地咳嗽,好一會才聽到他爺爺說:“標子,就到中午了?天氣好不好,出太陽了嗎?”

楊小標說:“外面是陰天,還刮著風,你就別出來了,我這就煮飯了啊。”他進了灶屋,從米缸里舀出大米到外面淘洗干凈,又從堂屋里擇了點蔬菜洗干凈,便到灶下生起了火,不一會飯就熟了,他把飯盛出來用個大海碗裝著,把鐵鍋清洗干凈,等燒紅了,立即用塊卷成一個餅狀的豬肉皮在鐵鍋里飛快地圈動擦拭著,豬肉皮發出了滋滋的聲音,在高溫下油脂溢出粘到了鍋底,楊小標聞著香氣撲鼻的油味,不禁歡呼了一聲,趕緊把蔬菜倒在鍋子里翻炒著,等青菜出了鍋,又忙把豬肉皮放到一個小罐里,蓋好了蓋子,免得被老鼠偷走。接下來乘著灶里的余火,燒了一點開水,把自己的碗筷和爺爺用的碗筷好生消了消毒,他可不想傳染上爺爺那要命的咳嗽病,然后把米飯和青菜盛到爺爺的碗里,端到了東屋門外,說:“爺爺,吃飯了,我把碗擱在門口了,快起來吃啊,免得涼了。”等他爺爺答應后,才回到灶屋,大口地吃起自己的那份午餐,他得趕緊吃了去電排溝里釣魚,運氣好的話,就有一、兩天魚可以打牙祭了。

忽然楊小標聽到門外有自行車聲音,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可他沒動,只是把盯著灶屋門,充滿了期盼,果然聽到了楊老師在外面叫他的名字。

楊陸順尋進灶屋,看見楊小標已經在吃飯了,歉意地說:“小標,我還是來慢了,你看,我稱了兩斤好肉,又從家里帶來了清油和雞蛋,就是要給你們爺孫倆做頓好吃的。”說著把手舉了舉。

楊小標看見草繩上栓著的新鮮豬肉,一股唾液立即涌了出來,說:“楊老師,你是去買肉給我和爺爺吃呀?”

楊陸順笑著說:“當然了,別傻站著看,幫老師找出砧板和菜刀來,我親自掌勺!”

楊小標到底是孩子,壓抑不住心里的高興,歡呼著跑到東屋門口,喊道:“爺爺,別著急吃飯,楊老師稱了新鮮肉,我們有肉吃了,還有雞蛋吃。我這就到灶屋幫忙去了,你就等這吃肉吧!”喊完又小跑去了灶屋,興高采烈地打起下手來。

不一會兒就做了一碗紅燒肉、一碗青辣炒雞蛋,那油香肉香,使楊小標不知道暗暗吞了多少口唾液!

兩人把菜勻出一碗,送到東屋門口,楊小標沖里喊:“爺爺,你聞到肉香了吧,是楊老師炒的紅燒肉,就放在門口了,你快出來吃啊!”說完竟嗚嗚地哭了起來,可眼里分明包含著巨大的喜悅之情。

楊陸順知道孩子苦得久了,也不知道多久沒吃上肉,是高興地哭,就拉著楊小標去了灶屋,兩人一起吃起飯來。

吃完飯,兩人還在收拾,就聽外面有個蒼老地聲音說:“楊老師,真是麻煩你了,謝謝你啊。”

楊小標急了:“爺爺,外面風大,你快回屋里呀,別把病加重了。”

楊陸順忙走到堂屋,只見一個瘦骨嶙峋的白發老人坐在曬谷坪里,走出去就笑著說:“楊大叔,你身子不好就進屋說話吧?”

那老人慌忙指著東北向說:“楊老師,你去那邊,那是上風頭,就不怕被傳染了。”說著又極為誠懇地站起來,顫微微地沖楊陸順打了個拱,說:“楊老師,你真的是好人啊,我得了這么烈性的病你還到我屋里來吃飯!”

楊小標很著急,說:“爺爺,你就進屋里去,隔著門也能說話的呀,醫生說的你不能吹風!”

楊陸順也說:“楊大叔,小標說的對,你老就進屋吧,身體要緊。”

老人固執地說:“楊老師,你就讓我在外面跟你說話吧,你這樣照顧標子,我真的非常感激,來了貴客,我又怎么能隔著門陪你說話呢?那不是太不通人情世故了,我真的做不出,標子,給你楊老師搬椅子來坐!”

楊小標只得進屋搬了把椅子出來請楊陸順坐,楊陸順坐下來,微笑著說:“楊大叔,聽小標說你老得的是肺結核?”

老人點點頭說:“是的,是得了肺結核。快三年了,搭幫政府醫院不要錢給我治療,才茍延殘喘到現在。”

楊陸順說:“那你老怎么不住院治療呢?那樣會盡快好起來的。”

老人說:“不是我不想住院,原來也住了兩月院的,可我實在不放心標子一個人,再說吃藥不要錢,醫生說在家吃藥一樣有效,就沒住院了。標子在學校還聽話吧?我得了這個鬼病,咳得我走路的氣力也沒了,唉!”

楊陸順說:“楊小標在學校很聽話,學習也很認真,你老放心,我也會加緊督促,保證不讓你老操心。”

老人淚眼模糊地說:“感謝學校,感謝楊老師啊。學校看我們家可憐,免了學費,還不時送筆、送本子給標子,隊里還有救濟,這真是搭幫社會主義好、共產黨好,要是在舊社會,只怕我這老不死的早就骨頭打鼓了,不是餓死就是病死咯,我家標子是個可憐娃,才出生就死了娘,77年,標子9歲時,他爹一腳踩了根銹釘子,得破傷風死了,就成了無父無母的人。標子奶奶也是死得早,我就一個崽,也沒得親戚,只有跟標子相依為命了。我其實早就想死了的,一咳起來我就想死,可我舍不得我這苦命的孫哪!楊老師,你說說,標子今年才15歲,我死了他怎么辦嘍?”說到傷心處,老淚縱橫,凄涼無比,楊小標也嗚嗚地哭起來。

楊陸順勸慰道:“楊大叔,你不是說了嗎,現在是新社會,那您還擔心什么呢?小標的身世這么可憐,我身為他的老師,照顧他幫助他是理所應該的,何況現在醫療條件這么好,您老肯定會治好病痛的。”

老人撩起衣角擦著眼睛,說:“楊老師,我自己曉得自己的命還有好長,我原來一直當伙頭師傅,幾十年煙熏油嗆,肺里早就有了毛病,何況又得了個肺結核,診肯定是診不好了的,就是標子太小了,我死都會不瞑目了。”

楊陸順不知哪里來的勇氣,慷慨地說:“楊大叔,我是標子的老師,我也姓楊,本來就是一家人,我很喜歡標子這個勤快懂事的孩子,我跟您做保證,如果您真的走了,我會照顧標子長大成人的!”

老人怔怔地看著楊陸順,說:“楊老師,我人老耳背,我沒聽錯吧?我死后,你會照顧標子成人?”

楊陸順微笑著說:“大叔,我爹跟您年紀差不多,您也是我的老輩,我怎么會騙您呢?您老只管安心養病,說不定還能抱上曾孫子哩!”

老人撲通跪在了地上,使勁地磕頭說:“標子,快跟恩人磕頭嘍,我楊天寶給恩人磕頭了,感謝恩人照顧好我楊家的獨苗,我生前無已為報,只唯愿死后保佑恩人升官發財、封妻蔭子、大富大貴、長命百歲!”楊小標也很懂事地跪著給楊陸順磕頭。

楊陸順大驚,慌忙搶上幾步把老人從地上拉起來,又轉身把額頭已經磕腫了的楊小標抱起,激動地說:“大叔,您這么做什么呢?莫說我是個教師,只要是個有良心的人,都會照顧標子的,您行這么大的禮,我怕是受不起哩!”

老人喃喃地說:“這下標子有靠了,標子有靠了,那我也會死得閉眼了,只是連累了楊老師,我于心不安啦!我不投胎做人,我要保佑恩人一世!”

楊小標看見楊老師竟然身手扶起了爺爺,就知道楊老師不會嫌棄他們爺孫,爺爺得病三年了,人們莫說接觸到爺爺,就連說話都隔老遠,生怕染上肺結核。

此后,楊陸順便送錢送物地照料著這個家。

(本文純屬虛構,請勿對號入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