碻磝津的晉軍將士們在脫離戰場、撤出營區之后,也并沒有即刻就慌不擇路的四散奔逃,他們用火種將營區南側外圍一些崗哨據點之類引燃之后,而后便粗略分成一些二三十人左右的小隊伍,之后便被兵長率領,各自擇定一個方向飛逃而去。
濃厚的夜色下,急促的馬蹄聲在野中傳出很遠的距離。這些晉軍將士們雖然臨陣脫逃,但卻絕非貪生怕死,除了人倫照拂之外,還身負著將詳細的敵情通告各方的任務。
雖然在察覺到敵蹤痕跡之后,高仲便已經派遣使者向周邊示警,但在沒有真正開戰之前,能夠了解到的敵軍軍情也非常淺薄,如果沒有更詳細的追告,各邊急于救援,反而會成為主動送死。
碻磝是黃河下游非常重要的水軍營地,哪怕是此前水軍大半都已經調離,但還留有完整的營防設施并將近五千守卒,足以在倍數敵軍的進攻下支持下來。可是今次來犯的敵人,兵力實在太強了,各邊在不了解形勢的情況下奔來,實在吉兇莫測。
黃河本身特別是河南地,其實并不適合長久作為南北對峙的最前線,因為除了黃河天險之外,向下便是一馬平川,除了泰山郡這唯一制高所在之外,幾乎無險可守。
雖然河北也有類似的情況,但不要忘了河北背靠幽燕,盛產精猛良騎,有著大規模且機動力極強的騎兵游走于地境之內。從大的戰略層面來看,一旦以黃河作為對峙前線,南面是要落在下風的。
而此前石虎所以并不急于沿著河線發起強力進攻,除了本身憂困之外,大概還是寄望于河北在這種戰略上的優勢可以隨著時間而逐漸擴大。
事實上如果不是晉軍強硬的在河北心口的枋頭扎根下來,單純憑著河線的話,也肯定要陷入被動的局面,只有在第一時間繼續向北進攻一途,才能將被動化為主動。但若如此一來,晉軍所有精力都必須要投注到河南、河北之間,整個西線戰略則無從展開。
所以真正的戰略要地,并不體現在一時一戰的勝負得失,而是長期的對整個天下大勢所造成的影響。枋頭的謝艾,近年來雖無赫赫之功,但是因其能夠牢牢扎根于枋頭,也是行臺得以從容展開西線戰略的前提之一。
盡管枋頭所擁有的戰略優勢極大,但王師在河南也并非全不設防。除了強大的水軍能夠將大河橫阻的天塹優勢完全發揮出來之外,在河南的腹心之地也都有著綿織密設的各類軍府、屯所。
當碻磝津的敗軍們各自逃出十數里范圍之外,郊野道途中已經可見游騎奔走,遠遠便以軍號呼令驗明身份,彼此匯合后稍作溝通,多數都是周邊各處或因接到此前的告急、或是察覺到碻磝津那里的火光,匆匆趕來探望。
當得知碻磝津遭到數萬敵軍夜襲且已經失守的消息后,這些軍眾也不免驚駭。但就算知道了這個消息,他們眼下也根本沒有實力去圍打奪回碻磝津。這些人數少則十幾、多也不過數百,就連碻磝津都守不住,他們趕過去也沒有了太大的意義。
碻磝津附近幾十里內,并沒有大規模的軍府屯戍所在。這是因為碻磝附近地勢低洼,也并不是適宜固守的絕險所在。
之所以被選定作為王師水軍的一個大基地,主要還是因為地理位置,上提濟水,下接巨野澤。濟水本身就是溝通黃河與淮水的重要渠道,也是淮下資貨向北運輸的重要通道,碻磝所以顯重,不是因為地險,而是因為地利。
那些前來接應碻磝津敗軍的各路軍卒們也都心知軍情如火,他們先將這些敗卒們引回各自屯所,又留下一部分軍眾繼續向碻磝附近游弋靠近以窺望更多敵情,之后又將這一消息層層向后擴散。
得益于王師這種縝密周詳的布置,如此接力傳遞消息,當碻磝津失守不足兩個時辰之后,鎮守于滑臺的李閎與碻磝下方巨野澤的曹納俱都已經得知了這個消息。而從泰山郡率部增援碻磝的辛賓,也在天亮之后于濟北郡境內得知碻磝已經失守。
這幾路人馬便是青兗之間規模最大的王師部隊,滑臺的李閎擁眾最多,有將近三萬軍眾,但眼下在滑臺的守軍不過六千之數,剩下的則都是分布在陳留、濟陰、梁國能河南各處郡縣的府兵。
至于巨野澤的曹納,眼下擁眾五千余人,本來是負責濟水一線的漕運事宜,兵卒倒是精銳,水陸兼備。
他們各自得知這一消息后也是驚悸有加,特別是滑臺的李閎。因為滑臺所在處境與碻磝不乏類似,都是水軍剛剛被抽調走,力量稍顯空虛,而后繼所征調補充的各郡軍府府兵,還在陸續開拔途中。
不過滑臺有一部分優勢,那就是不像碻磝一樣城、津分離,城在津上,相對而言,防守力量要更強一些。
但就算是這樣,李閎也不敢怠慢。滑臺六千軍眾,其中還有三千人的水軍,當碻磝失守消息一路席卷而來的時候,沿途各軍府也都發起精卒跟隨消息一路往滑臺而來,如此又給滑臺增添了三千兵力。
于是李閎當機立斷,先將三千水軍盡數遣出于河道,特別是逼近碻磝位置,擺出一副將要發動進攻的架勢。這一方面是為了震懾住來犯之地,讓他們后路受到威脅,不敢大舉南掠,另一方面也是為了打探是否還有別的敵軍在配合南犯。
除此之外,李閎又派人飛快向上游傳信,特別是給枋頭方面。
雖然枋頭所在遠水不救近火,但其存在本身就是扎在羯國心頭一根刺,枋頭這里只要配合有所作態,羯國無論在下游醞釀什么樣的大動作,都不敢傾巢而出,需要始終留一只眼盯住枋頭,如此便給黃河下游幾鎮緩解壓力。
雖然李閎也心憂碻磝目下狀況,但也不敢擅自出擊,一則是不清楚羯國今次究竟投入多大兵力,滑臺是否也是其目標之一,二則手中兵力也實在有限,不能在穩守滑臺的情況下兼顧奪回碻磝。
青兗之間,真正起提領作用的還是泰山郡的沈牧,一旦他率部俯沖而出,其他各路王師聞風以動,才能形成合圍之勢。
所以在泰山郡還沒有傳來具體消息前,李閎是不敢輕舉妄動,同時也告令治下各路府兵,軍期三日內可抵滑臺的便加速行軍,爭取早日到達滑臺,軍期三日之外的,則不必再趕赴滑臺,就近擇軍府協同防守,就地抵抗或將要侵入的羯軍。
巨野澤的曹納,應對則要更積極一些。他當下兵力是不足,但巨野澤周邊有幾個大的軍府,府兵頃刻之間集就。曹納將巨野澤本身防務交代給周邊這些府兵將主,他則率領麾下五千軍士盡數登船,直接沿濟水而上,以免給敵人留下聚散喘息的時機。
同時,曹納也不忘即刻向泰山郡的沈牧匯報他的應對。他這里雖然率軍北上,但注定是不能離開濟水的,真正想要形成一個封鎖網,還要依靠泰山郡的兵力,大網織成,他這里才能化作一柄尖刀直刺碻磝。
至于濟北郡境中的辛賓,他所率領三千騎兵,本來是要增援碻磝、協同防守。可是還沒有抵達境域,碻磝已經失守。雖然他所部機動力不弱,但憑此三千騎兵,很明顯是難以奪回數萬羯軍南來攻取的碻磝。
于是辛賓也并沒有再拘泥故令,當機立斷改道而行,直接駐守在濟水上游的石門。石門是濟水上游一個非常重要的樞紐所在,辛賓雖然兵力不多,但勝在機動力強,留鎮在此,可以兼撫濟水上游一線津渡,依托濟水將羯軍封鎖在濟水北側,避免其軍向東南流散。
如是各路人馬各自做出應對,雖然還沒有取得彼此間的協同配合,但黃河之下、青兗之間的第二條防線已經初步形成。
羯軍雖然攻取了碻磝,但并不意味著青兗門戶就此洞開,接下來如何攻略,才是最考驗雙方統帥的一個過程。
羯軍如果想要繼續擴大戰果,則必須要抓住戰機,趕在王師各路達成協同之前,飛快的選定一個進攻對象,集中全力予以擊破。
一旦這東南西三路有一方被攻破,暫且不論之后的戰況發展,晉軍在河南的防守才算是出現一個真正的缺口,青兗之間的膏腴之地才算是在羯軍兵鋒爪牙之下坦露一角。
如果石宣不能抓住這個稍縱即逝的機會,讓這三方的封鎖串成一線,那么其軍便被徹底圍堵在了碻磝,其襲攻碻磝的最大意義也就不復存在,就算是繼續猛攻沖破晉軍的三面圍堵中的一面,且不說會付出多大代價,之后也將會直接撞上坐鎮后方、來自泰山郡的強軍,很大幾率會出現網破魚死的局面。
當然,石宣也可以死守碻磝不出,那么之后石虎所率領的大軍在抵達河畔之后,便可毫無阻滯的渡河南來,以碻磝作為突破口,大軍源源不斷的沖出河線,與晉軍在青兗之間進行決戰。
無論勝負如何,戰場都是推進到了河南,這對興國以來一直被封鎖在河北的羯國而言,也是一大創舉。更何況羯國今次南來,謀勝還在其次,擄掠才是主要意圖,大軍逼迫青兗之間的晉軍大規模集結起來,鄉野自然也難防守周全。只要戰場推進到河南,就是一場勝利!
但是碻磝津所得遠遠低于石宣的預期,這也讓他對于接下來是否能夠死守于此不抱信心,遂在第一時間招引河對岸的石韜所部精騎南來增添戰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