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讓他惱怒的則是,碻磝水營中那些原本給他大軍造成極大損傷的強力軍械,結果在他入營收繳的時候,大半都被破壞,就算還可以搶修回收,但眼下他軍中卻無那種人才。
這意味著,之后他若想固守碻磝這一處通道,連這種強械都倚仗不到!
“你們不是都很有智謀,都可比擬張右侯?有沒有人教我,接下來該要怎么做?”
石宣殘暴是不假,但那是在有著強大勢力做倚靠的情況下。
現在他手中可用之卒不過兩萬余眾,碻磝這座空營雖然到手,但給他提供的補充實在有限,甚至就連大軍糧用還要從后方抽調,畢竟一夜奔行加上一場攻戰,士卒也都疲憊不已。
晉軍也沒有給他們留下可以取用的糧草和可用的馬力,就算是還想外出劫掠,也需要從后方補充一部分戰馬和糧食。
身在敵境,局勢須臾千變,想到諸多不可控的變數,石宣更生騎虎難下之感。可是他老子的虎威并不是誰都能隨便騎的,他擅自出軍已經是一罪,如果再沒有足夠匹配的大功,可想而知下場會如何。
想到那個在他眼前被大火吞沒的晉軍守將,更是恨得牙根發癢,早前更是特意讓人收撿骨灰,揚撒在野以泄憤。
那名閹人名為趙生,是天王石虎派駐在石宣軍中的監察,聽到石宣的問話,便開口說道:“殿下與渤海公,手足骨肉至親,如今殿下南面殊功創建,大控晉軍河防門戶,正宜招引渤海公南來,兄弟并狩南面……”
“你道我不敢殺你?”
石宣聽到這話,臉色已是勃然大怒,手中金杖再次揮起,那閹人趙生忙不迭說道:“渤海公所控龍驤精軍,乃是國中悍勇翹楚。渤海公素來恃此以驕,其人若受此誘南來,生死俱在殿下指中!兼并勁旅,復得大功……”
他語調雖然已經頗為急促,但石宣動作則更快,還沒等他講完,金杖同樣正中他的額頭,將他直接抽打飛出。這閹人體格較之楊杯那個武將要差了許多,捂著臉龐慘叫數聲都翻不起身來。
而石宣在將這人抽打出去之后,才聽完整這番話語,一時間倒也沒有心思顧及此人,只是低頭沉吟此事是否可行。
這個閹人趙生所言渤海公,乃是石虎的另一個兒子石韜。趙生之所以言石宣與之手足骨肉,是因為這二人一母所出。
但石宣卻向來不覺得二人有什么骨肉之親,他們兄弟之間本就不和睦,石宣除了與太子石邃相看兩厭、互相憎怨以外,其次最厭惡的便是這個同母兄弟,渤海公石韜。
石虎膝下子嗣眾多,特別是壯年的幾個兒子,俱都已經分任內外事務,石虎其人性情殘暴猜忌,對于麾下一眾文武官員們,其中晉人出身的自然要大加提防,而那些胡人將領們,也不會寬宏放權,特別是連夔安這種羯族內部的耆老重臣都被誅殺之后。
所以目下石虎最信重的,還是膝下一眾兒子們,再加上如麻秋這種潛淵追隨的家奴部將,至于其他人等,俱都差了幾分意思。
而在石虎的一眾兒子們當中,除了早早確立嗣位,一直留守襄國的太子石邃之外,其他的兒子們自然也都因為各自才力與受喜愛的程度不同,而有著高低不等的權柄。這一點,從他兒子們各自的封邑中便能看得出來。
如今石虎雖行皇帝事,但卻仍以大趙天王自號,而他的兒子們同樣也都是爵封郡公,但還是藩王儀制。石宣的封國平原郡、石韜的封國渤海郡,都可以說是羯國目下疆域中最富足所在。
相對而言,平原毗鄰大河,地近青州,還要頻頻遭受南面晉軍的侵擾。而渤海地在平原之后,兼有鹽鐵之利,單從封國的富足以論,渤海是要勝過平原的。
從各自封國的劃分,便也可以看出石宣與石韜這一母所出的兄弟倆,俱都深受其父石虎的喜愛。這兄弟兩人,關系本就親厚于旁的兄弟,再加上各自勢力不淺,一旦集合起來,哪怕是太子石邃,也根本不足抗衡他們。
而這本來應該親近的兄弟倆,關系卻是勢同水火。至于原因也很簡單,還是為了爭名奪利。
石虎諸子之中,如果說誰對太子嗣位最先有了無從遏止的欲望追求,想要取而代之,那非石宣莫屬。
他本來就是太子之下年紀最長,而且隨著石虎入主襄國確定嗣位之后,太子石邃因其身份緣故,常常留守襄國以代替在外征戰的父親處理國務,石宣則常年跟隨父親出入征發,久參軍務。
特別當石虎精力北移,放在東胡與塞胡這些邊蠻的時候,南面阻擋晉國軍事的,主要便是冀南平原的石宣和鄴地的麻秋。
對于這個驍勇敢戰且不乏計謀手段的兒子,石虎也是非常喜愛,甚至不乏幾次或公開或陰晦的表示,他是比太子更優秀的人選、假使太子有什么意外云云,他必是嗣位當然之選。
石宣這個人,性情酷肖其父,向來不知謙讓為何,既然父親都已經如此表態,他便也當然自居。久而久之,與太子石邃自然便漸漸交惡起來。
石邃這個家伙,品性比石宣更惡劣幾分,而且久在儲位,行事也越來越荒誕放縱,對于明顯給自己帶來威脅的石宣,也幾次流露出殺意。
可是最近這些年,石虎忙于各邊征戰,兼又鏟除內部的種種掣肘力量,其人口中所言也是石宣熱盼良久的太子有什么意外,終究還是沒有發生。
石宣雖然不將石邃放在眼中,但石邃畢竟也是嗣位正居。他想要取而代之,肯定也要手段頻出,除了趁著鎮戍在外經營自己的嫡系勢力、邀取父親歡心之外,還要買通石虎身邊一眾親信為他美言之類,這些事情可是都需要大筆錢糧投入的。
石宣雖然封國也稱豐美,但畢竟處在沿河的前線,晉軍每來相擾,所得便大受損失。手頭漸漸捉襟見肘,石宣難免要將主意打到旁人身上。石韜是他的嫡親兄弟,封國渤海也是物產豐盈,石宣手頭緊的時候,難免要開口拆借。
可是他們兄弟從根上便是豺狼性情,石韜對此根本就不搭理他。這不免讓石宣大為羞惱,且不說他們一母所出的親厚關系,單單各自封國安排,如果不是他的平原封國擋在前方,阻攔住晉軍北掠的鐵蹄,石韜哪能在后安享太平?
借既然借不到,那就搶!石韜雖然較之石宣更得其父昵愛幾分,但畢竟比石宣小了一些,兼之石宣本身便是沿河戍守,真要搶掠起來,他也全無招架之力。
原本在石宣看來,這也都是兄弟間的小糾紛,等到他嗣位得享,再熬死了老子,怎么也不會虧待了石韜這個嫡親兄弟,眼下也只是暫時借用。
卻沒想到石韜這個小王八羔子真是心狠,早前天王皇后鄭氏壽辰,外戍諸子歸國入賀。結果石韜這個王八蛋,居然帶領一批豢養的死士,趁著石宣途過他的封國之際,直接當面襲殺!
也幸在石宣久在戎旅,身邊多有悍勇精卒拱衛,才沒有被石韜得了手。當即他也不回襄國,直接返回平原準備盡起大軍攻殺石韜。
最后,石韜這小子嚇破了膽,逃回襄國不敢返回封邑。加上其父石虎出面訓斥,石宣才悻悻罷兵,但自此之后,在他心目中太子石邃是首先需要除掉的目標,之后便是石韜這個吃里扒外的小王八羔子!
之后石韜便也一直留在了襄國,他也怕返回封國后被石宣直接率兵堵殺。石虎憐其寡弱無援,索性將其任命為太尉,統率襄國新進組建的龍驤、龍騰等精軍。
今次石虎謀事于河南,所投入的兵眾規模極大,隸屬太尉府下的龍驤軍也在征發之列。石韜如今軍權在握,自然也就不再懼怕石宣,早在旬月之前,便率部來到了集結地,特意在石宣營外顯擺一番。
石宣心中雖是恨極,但也知道今次南掠事關重大,他若敢在此時恣意內斗,其父石虎絕不會饒過他。如果不是南面的晉軍對待他們石家實在不太友好,他甚至還動念直接襲殺石韜之后,引部南投晉軍,也讓他那個老眼昏聵的父親明白什么叫做烈士志氣、不可輕遏!
雖然暫時不敢攻殺石韜,但石宣也不會給他什么好臉色,趁著職事之便,將石韜所部驅趕到集結中心之外的清河貝丘,也算是眼不見心不煩。不過由于黃河水道折轉的關系,貝丘距離碻磝,反倒比平原更近了一些。
拋開別的不談,如今河北各路人馬,最有機會增援碻磝的,首先便是貝丘的石韜所部。
石韜所部兵力不多,不過區區五千之眾,但卻是最近幾年國中傾盡財力、人力打造出來的黑騎龍驤,戰斗力無需懷疑,更兼都是機動力不低的騎兵,還不乏人馬具甲的重甲騎兵。一旦這一路大軍南來,可以想見會在青兗之間造成多大的動蕩!
石宣所以抵觸趙生的提議,就是因為他耗費這么大的代價才攻奪碻磝,怎么甘心與石韜分享。可是趙生之后的言語卻提醒了他,事實上碻磝局面遠遠劣于他此前的想象,所謂大功更近似一個強攬入懷、騎虎難下的麻煩。
但這些內情,石韜是不知道的。這小子只是得于父皇溺愛才能統掌精軍,對青兗之間的南人實力更遠遠不如石宣了解深刻,一旦透露出這樣一個苗頭,很有可能將其部誘惑過來。
黑騎龍驤軍若能南來,一方面是增加了石宣眼下的實力,另一方面碻磝這個退路還在他手中把持著,他想要把弄石韜,要比在河北輕松得多!
想到這里,石宣臉上便流露出幾分得意笑容,抬眼之后才發現那閹人趙生已經爬了起來,與楊杯一樣并肩匍匐在地,其頭臉各自創傷,望去倒是頗為對稱。
他忍不住笑起來:“你們這些傖卑賤奴,如果不是有幸追從我家天命加身的英壯父子,又哪里會有顯居人上的幸運。豎子幾番忤逆我,你們若是能夠將他招引南來除掉,冀南盡為我有,儲位唾手可得,又怎么會少了你們的富貴!”
兩人聽到這話,臉上又流露出謙卑的逢迎笑容,渾然不顧額角疼痛,頻作叩首只道誓死效忠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