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祚高門

1283 思玄舌巧

強權者當國,最大的好處就是應變、決斷及時,特別是在行臺目下已經半擁天下的情況下,能夠在決策這一環節節省出大量的時間,一旦應用到實際的征伐中,便能創造出大量的戰機。

當然,強權當國首先也要保證決策正確無誤,若真出現了什么錯誤,所帶來的后果也是災難性的。

待到軍務調整吩咐完畢后,沈哲子又轉首望向李弘,如此大規模的軍事調動,自然少不了政府系統的配合。雖然各方軍府的創建,一定程度上取代了政府方面對于軍事的作用,但是大量舟車、牲畜、資貨、勞役的調集,也不可能完全將政府閃在一邊。

李弘見狀便也連忙起身道:“三輔上下必傾力籌措,絕不貽誤軍期。”

李弘的保證,沈哲子還是非常信任的,想了想之后還是說道:“關中新定未久,不宜騷動乍起,軍務緊急誠是一樁,但也不可過于讓民情喧擾。”

關中入治未久,早前四方并無強敵,戰事進展也都是一路凱歌高奏,如果驟然興起什么大規模的調集征發,難免會令人雜念叢生。

李弘自然明白當中利害關系,他身為三輔首長,政令施行方面權柄較之桓宣這個雍州刺史還要更高幾分,且行臺向來支持力度極大,自然有能力做到互不相擾。

講到這里,沈哲子便又頓了一頓,繼而開口說道:“馮翊王景略,目下暫治何事?罷了,讓他轉任北地郡長史,暫領太守事宜,督助軍事吧。”

李弘聽到這話后,心內不免一驚。王景略之名,他也聽說過,的確是一個干吏人選,早前在行臺尚未收復關中的時候,便能在馮翊小營局面,之后之后也都頻有事功積攢,目下正居馮翊別駕的位置,已經算是少年顯達的一個代表人物。

大將軍將其轉任北地郡長史并暫領太守事宜,名位上算是一次提拔。但馮翊位列三輔,乃是關中精華所在,北地郡則要偏遠一些,目下甚至沒有勘定具體郡境范圍,所轄不過泥陽、富平、義渠道等寥寥幾縣,從實際來看,倒像是一種明升暗貶,從關中富庶位置上被發配到了邊荒地域。

但事情又不可以此論,大將軍之前諸多軍事調度,很明顯是要在陜北大動干戈,遠略河套之地,北地郡作為關中北面邊郡,當中得有多少事功機會實在難以衡量。

王猛從馮翊郡府一個屬官被安排到北地主事一方,很明顯是重點的關照啊!其人大凡稍具才力,助軍有功,日后自然也能越趨顯赫。

李弘身為京兆首長,對王猛這樣一個后進自然談不上嫉妒,他比較好奇的是大將軍何以對這個年輕人如此重視,數年之內居然從區區一介白身漸次提拔到治郡的高位,而且歷次職任都是最能磨練才干的位置!

他與大將軍結誼于江東,自然也知大將軍與這個王猛沒有什么特殊關系,而這個年輕人除了出身馨士館之外,也實在不具備被大將軍雅重的特質,甚至就連才力多少,也是在任事之后才逐漸彰顯出來。

至于在此之前,何以大將軍能夠慧眼識珠,將之發掘出來,李弘不免有些好奇。苦思之下,也只能歸因于大將軍有意栽培館院學子,而王猛也不負所望,在其中得以脫穎而出。

李弘一方面感慨館院學子之幸運,一方面又拱手道:“目下三輔郡縣之內,雖然也政令通達,但仍不乏缺職待用。我觀大將軍今次攜來館院少流多具風采,不知可否擇其秀才各作選用?”

沈哲子西巡帶上那些館院學子,心中本來就有這樣的打算,聞言后便點點頭說道:“那些學子倒也才力小具,可作任用。但論及庶務諸端,還是失于稚嫩,扶助之余也不可縱容過甚,才力高低尚在其次,若是品格不足,直接黜用。”

講到這里,他便又笑語說道:“其實今日宴中,關隴時流也都不乏賢能涌現,倒也可以廣引量才為用。”

李弘聞弦歌而知雅意,明白大將軍心情不錯,對于關隴時流特別是那個應答得體的韋諶是有幾分改觀。

聞言后他便點頭說道:“關隴之內誠是多士,只是我就任此境以來,諸多章制草創廢中,因恐鄉士攀于權勢,鄉情混淆,因是不敢大作舉賢。”

沈哲子這么說,倒不是怪罪李弘嫉賢妒能,乏于舉薦才力野賢,這本身就是即定策略,關中適亂年久,縱有才力之選未必能夠適應行臺的做事風格,李弘一番酷烈打壓,除了興創制度、打擊鄉豪之外,也是在對這些鄉士敲打改造。

如今看來,改造的成果還算是不錯。而且關隴士流是一個非常龐大的群體,就算是行臺章制再怎么完備,他們所具有的鄉情基礎也都不容小覷,長久將之阻隔在行臺統治之外,并不利于真正的長治久安。

“古賢都有言易子而教,治學謹慎,骨肉之情都不可循就。牧治之選,更甚于學。后漢失政,最錯便在于徇舊。官爵勢位,飲食富貴,俱為公器分授,鄉里表率宗戶,頻以鄉勢鄉譽當選,則難免鄉情混淆,公私不分,章制遂廢!”

東漢政治,有一個非常重要的特色就是所謂的循吏久守,即就是一個官員,動輒留任一地十數年乃至數十年之久,人非圣賢孰能無私?一地之中長久的權柄把持,自然會營造出盤根錯節的利益關系。之后世族越來越壯大,與此關系頗深。

此前由于行臺勢大之態還未完全彰顯出來,而且東晉朝廷的法統性在北方也欠于足夠的說服力,行臺施政地方,難免也要稍稍借助鄉情,選擇親近行臺的地方鄉宗代表就地為官。

但是隨著關中入治越趨平穩,整個天下戰略大勢被徹底盤活,官員規避鄉籍、易地而治也成了當然之選。

關隴士流今次表現確是不錯,沒有明顯的鄉情串結抵觸行臺法制的劣跡發生,但就算是要選用他們,沈哲子也絕不會將他們放在關中。如果這些人不樂意離鄉,那也就對不起了,老老實實做一個在野鄉賢還倒罷了,敢有什么別的心思那就實在是找死!

“那么之后宴會還進不進行?”

江虨又上前一步請示道。

沈哲子聞言后便點點頭,說道:“思玄與我同歸,至于弘度兄等,各自勞任去罷,不可因此懈怠正務。”

這一次各方力量的調度雖然規模很大,但事實上塞胡帶來的邊患壓力也不算太大,沈哲子所以警惕,還在于不可姑息養賊,那些塞胡敢有爪牙妄動則必鐵血回擊,就是要殺得他們膽寒,殺得他們不敢南窺!

李弘等人聞言后便依次起身告辭,在兵士的護送下離開龍首原上的這座石城,匆匆返回長安城去了。

“宴會之后,各方時流歸鄉,還要有勞思玄處理。余者還倒罷了,特別涼州來人,張公今次倒也算是禮謹,我想有勞思玄西行一程,請你將他嗣子送返河西金城,順便拜望一下涼公。”

江虨聽到這話,先是愣了一愣,然后看了一眼大將軍坦然的神情,心里則在默念極力說服自己,大將軍這是就事論事,絕不是在公報私仇!

如李弘等人居治關中,了不起得罪一些鄉野豪右門戶。但江虨就厲害多了,主要的事情就是涮著張駿來玩。

其實這么說也不準確,江虨所以見惡于張駿,倒也并非特意如此的搞針對,只是他職事之內所附帶的一個結果。早前天下大亂,甚至江東也多不平靜,唯有張氏統治的河西得于偏安,自然不乏關隴乃至于中州人士遠奔河西而避禍。

江虨主要的任務,就是走訪聯結這些頗具舊譽的在野賢能,像《關隴門第考》是一樁,還有那些避禍河西的時流,他也都頻作邀請,號召這些人東歸返回行臺治下。如郭荷之類的碩儒宗師,也都是在江虨的努力下才離開河西,返回關隴。

被人如此頻頻的挖墻腳,涼州的張駿對江虨感官如何便可想而知。據河西傳來的一樁逸事閑聞,據說之前有人進獻給張駿一只能學人語的異鳥,被張駿生生扼死并拔出鳥舌,感慨道:“此舌故不如江思玄言巧啊!”

江虨聽到這傳聞時也只是微微一笑,心知張駿對自己可謂恨極,不過他也并不怕,且不說張駿遠在河西根本就收拾不了他,就算他走入河西為張駿所執,肯定也只能對他禮遇相待。

可是沒想到這么快機會就來到了,江虨張張嘴,卻不知說什么,雖然他也知道張駿不敢對他如何,但畢竟自己在人家眼中已經是一個鳥人了,可想而知此行不會愉快。

沈哲子見江虨愣了一愣便笑道:“此行以鴻臚節出,除禮送張重華外,思玄你還要近窺涼公心意如何。塞北軍事再動,河西倚望,不得不防。”

江虨聞言后便點點頭,心知張駿早前失于隴上,心中肯定多存不忿,或就有尋機找回面子的打算,如今關隴雖然安定,卻又有塞胡將要南下的事情擺在面前,對于涼州也的確需要稍作敲打。

而且聽大將軍的意思,又要將自己提為大鴻臚,名位小升半格,張駿除非是不想好了,否則更加不敢對自己羞辱乃至傷害。

但盡管有這么多的理由,他還是覺得大將軍坦然表情下仍有別的意味在閃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