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祚高門

1284 不負七尺身

待到大將軍返回殿堂,殿中眾人又連忙起身相迎。只是看到大將軍身后只剩下江虨一人,至于桓宣等文武諸人則不見了蹤跡,心中不免疑竇更深。

特別大將軍雖然仍是儒雅淡然的模樣,但眉宇之間卻也有幾分厲色隱現,那種大權在握、漠視生死的威嚴氣度更是呼之欲出,仿佛一柄無瑕美玉所打磨成寶氣內蘊而又鋒芒畢露的銳利璋器,使人不敢迎頭對視,自有一股壓迫感讓眾人心情都變得忐忑起來。

雖然大將軍仍作尋常姿態登臺落座,但眾人也都隱隱猜度應該有什么事情發生,更加好奇的如同百爪撓心,又擔心此事或于他們各自有涉,偏偏又不敢直接開口發問,一時間心情可謂煩躁至極。

最終還是杜彥恃著有杜赫這一層關系,壯著膽子似隨意狀開口說道:“桓侯他們幾位,莫非是因厭于鄉士陋聲,才抽身而去?”

沈哲子聞言后便笑起來:“他們諸位,本就各自職勞在身,此前所以出席,只是擔心我獨當鄉士賢流,或有彷徨情怯,難堪眾望。幸在眾位鄉流待我友善,使我如沐春風,他們自然也就棄我這無聊閑人而去了。”

眾人聽到這話,俱都附和一笑,心中卻默念應該膽怯彷徨的是他們這滿堂鄉士才對。只是沈大將軍不愿多提,他們自然也不好再作窮問,只能將這一份好奇、不安壓在心內。

沈哲子返回后,便從陳奎手中接過速記的各種言論,翻閱一遍后,才又抬頭說道:“今日集宴諸位,本是取意消遣同樂。不意鄉賢標立,雅論諸多,使我受益匪淺。先賢舊言,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此誠至理名言。受教之余,我也不免慚愧,王業興復,正需廣采群力,共鑄金甌,行臺負此使命,竟一時不察致使眾多美士閑臥鄉土,才力虛養不能令世道得益……”

眾人聽到這話,心跳不免加快起來,因恐打擾大將軍的思路,甚至就連自謙的話語都不敢多說幾句。

“行臺取士,自有章制。并非怠慢賢流,只是包括我在內,也都是微力負大,艱難前行,不敢夸言具備中朝名流臧否識鑒之英明,能慧眼辨識才器深淺、曠達包容,因是也只能將才選之責付予規令。或有傾世大才,人不能識其淵博、法不能量其深淺,不屑與我庸才共舉,我也只能慚愧抱憾。”

沈哲子講到這里,便又抬眼望向眾人,繼續說道:“但若諸位不因我淺薄而存意疏遠,又能恪守行臺取士章制,愿以才力兼濟天下,則行臺必不相負,王命共擔,公器分授,牧治蒼生,同赴盛世!野賢落寞,是三公失責,懷才不遇,沈維周難辭其咎。之后刺史府尚有征賢之禮,還望諸位鄉賢才力踴躍應征,而我并中州群士也將在行臺虛席相待!”

殿中眾人聽到這里,心頭縱還有雜念也都盡數拋在腦后,一時間俱都變得無比熱切。此前他們所以困擾落寞,除了行臺政令實施所帶來的壓迫之外,主要還是因為沒有一個穩定通暢的渠道加入到行臺統序中來,自然難免有行臺看不起關中人士的牢騷。

可是如今沈大將軍公然宣告,之后行臺要大規模的在關中選拔士流分授職事,雖然對于行臺的選士章法還有疑惑,但這無疑意味著以往高冷難近的行臺總算給他們敞開一道門戶,讓他們可以循著一定的標準加入其中。

而且大將軍言辭之中主要還是突出了“章制”,也讓眾人明白了此前杜彥與韋諶的兩種論調雖然還沒有爭出一個勝負,且大將軍也并沒有正面的發表看法,但卻用實際行動做出了選擇。

于是眾人又望向坐在大將軍另一側的韋諶,眸中已經難掩羨慕目光,暫且不論行臺取士的章法標準是什么,最起碼韋諶算是前程預定了。

韋諶這會兒也是激動難耐,若非高坐殿上為眾人所矚目,只怕已經要忍不住擊掌暗賀一聲。他努力壓制住心中的喜意,垂眼向下望去,在側方殿堂館院學子的座席區域里發現了自家幼弟韋軌正也滿臉喜色的望向他,于是便重重的點了點頭。

杜彥既在心里羨慕韋諶運氣好,能夠體察上意,之后暫且不論整個杜陵韋家家勢如何,最起碼韋諶這一支算是得有扭轉處境的機會,另一方面,他也不免感慨于自己在這當中扮演一個墊腳石的不光彩角色。

不過很快他便也釋然了,他家自有杜赫這樣一個行臺大員,又與大將軍家門有著姻親關系,也實在不必著眼微處,艷羨旁人。

心中略一轉念,他便又笑語說道:“關隴之地,罹難日久。王師光復,使我鄉土生民再發新生。往年適亂之際,謀生艱難,又哪能得享此等盛宴。今日之集會,既有世道昌盛之美,又有群賢爭輝之美,我只遺憾自己無有妙筆,不能壯篇詳錄盛事,賦說于后,揚播及遠,以供萬眾賞嘆。”

一邊說著,他還一邊望向沈大將軍,一副欲言又止模樣,暗示意味十足。沈大將軍詩賦之名也流傳頗廣,他們這些鄉士赴宴,對于大將軍的品性雅好自然也都有一番了解。于是隨著杜彥講完,其他人也都不免發聲感慨,希望能得壯美詩賦再給今日盛會錦上添花。

江虨這會兒還在思考之后西行前往涼州的事情,聽到眾人如此發聲,又偷眼望向大將軍,自覺得詩賦之類雄篇,哪怕才情再高也難俯拾皆是,于是便開口打個圓場,笑語道:“或詩或賦,言情述志,意達即美,文學之事,自然人可共襄。諸位有此抒情之欲,自可暢所欲言,稍后輯錄刊定,也是一樁美談。”

說話間,他又點名指向席中幾人,因為主持《關隴門第考》事宜,對于關隴才士當中有多少才情盎然之選,他倒也如數家珍。

之后他又望向大將軍,笑語道:“目下殿中尚有館院少流,俱是大將軍禮聘厚邀名師教養的少賢英流,枯坐則寂寞難免,不妨讓他們也加入其中?”

沈哲子聞言后便點了點頭,面向偏殿的方向笑語道:“你們這些學子,大概也都久存才器久蘊、無從彰顯的憂愁,今日得列此中,更兼關隴賢流匯聚,正是小子揚名良機,放情揮灑,不必拘束。”

學子們聽到大將軍這么說,一個個也都激動難耐,待到侍者發下紙筆,便都絞盡腦汁,開始組織辭藻。

至于沈哲子,倒也沒有太強的表達欲。往年他所以頗為熱衷文學之道,一者也是為了沽名,二者是為激勵人心。至于說真正有多少創作欲望,那也未必。從這一點而言,他倒比較佩服魏武曹操,功業如何且不論,那種澎湃如潮涌的激情,是他多有不及的。

殿上眾人或是捻須吟詠,或是垂首構思,一時間氣氛便有些沉悶,哪怕是一些粗豪的鄉野武夫,也將此視為一個可作表現的機會,也想憑此稍搏青睞。或許欠于水平,也都在苦思回想蒙童時所學的聲韻基礎。

由這一點也能看出來,這些關隴豪右們或許有各種各樣的問題,但最起碼在個人素質一樁還是有一些底限保證的。十年樹木,百年樹人,雖然行臺一直在努力構架人才的階梯培養機構,但是隨著統治的疆土越來越廣闊,人才的缺口還是不容小視的。

這些現成的人才加以挑選任用,也是一個立足現實的解決辦法。

眾人各自用心,殿中一些百無聊賴而東張西望的胡酋們便得以凸顯出來。他們或是內附年久,也久習諸夏風俗,但若講到這種文化活動,則實在是力有未及,此刻更有一種被孤立的落寞感。

沈哲子自然也注意到了這些人,心內若有所思,稍作沉吟后,便擺擺手讓陳逵行到近前來,攤開紙張研磨待錄。

沒辦法,詩賦還可以剽竊,但書法這種扎實的手上功夫,沈哲子也實在是有欠自信。所以動念選在這個時節西巡,其實也是因為早前家中苦練筆法自覺進步有限,小兒阿秀又受罰練習書法、進步明顯,沈哲子恥于與小兒較技,索性暫避遠行。

宴會半途轉成文會,江虨、杜彥等人作為仲裁,又盛情邀請郭荷主案,規格倒也極高。在場時流,文化素質也都是參差不同,或得一段短句便文思枯竭,但幸在結束的早,也都熱切的請侍者傳送上席。自然也有人吟詠苦思,力求雄賦壓人。

沈哲子吟得幾段絕句,待到陳逵謄寫完畢便放在了案頭,并不急于示眾。得于空閑,便拿起時流上交的作品誦讀起來,心中也是多有感觸,關中文氣不盛,時流措詞也都古樸,倒是不及江東或壯氣、或艷麗各種文風品類之多,水平如何姑且不論,也勝在樸實可愛。

他特意翻看到那個韋諶呈交的作品,見有“邀得寸毫用,不負七尺身”句子,便笑著望向對方,頗有幾分嘉許勉勵的意思流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