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中,作為三輔精華所在的灞上原野卻并無多少水草豐美的盛態,給人最大的感受便是嘈雜、喧鬧,人潮如織、比肩接踵,視野所及,幾無閑土。
盡管人煙如此稠密,卻與繁華沒有半點關系,而是混亂到了極點。各種紛爭、私斗幾乎沒有窮盡,每時每刻、到處都在上演著一幕幕恃強凌弱、以眾凌寡的混亂惡事。
霸水自南向北,將這一片陂塬切割成為兩個部分,西面便是混亂不堪的灞上原野,東面一水之外則就是晉軍中路大軍營盤所在。
杜洪在近千名精卒的拱衛下行出灞上原野,隔水望向敵陣營盤,眸中則充滿了憂色。自晉軍前鋒游騎出現在灞上邊緣至今二十多天的時間里,他也并非完全的坐困愁城等待晉軍攻來,還是在周邊設置了幾道防線組織反擊,阻撓晉軍的行進。
然而這幾次反擊,非但沒有收到什么成效,反而更加暴露出他對軍隊的控制力之虛弱。有的軍隊甚至前腳渡過灞水,后腳便在對岸一哄而散,完全不愿遠出迎敵。
唯一聊可安慰的便是,那些軍卒們即便嘩變,也并不逃出太遠,野中游蕩一段時間后,往往便又跟隨各方流民返回灞上。
晉軍攻勢太兇猛,前路數千騎兵游蕩于灞、浐之間,凡郊野游卒多為逐殺,將長安周遭生民鎖困于灞上原野。中路攻堅拔寨,多少聳立鄉野數十年之久的塢壁都被無情轟開,鄉民們無處躲避,只能蜂擁逃入灞上。
如今灞上原野,生民以倍數激增,甚至就連杜洪眼望此態都大為吃驚,竟不知鄉野之眾還有這么多的生民存活。
可是人數的激增卻并沒有給杜洪帶來實力的增長,反而他此前所經營的灞上防線在經過連番沖擊后,早已經是支離破碎、蕩然無存。
晉軍攻勢之迅猛酷烈,遠遠超乎這些京兆豪強們的想象。原本在他們看來,杜洪占據長安,又有偽造愍帝遺詔的劣跡,無論如何都應該被排在被進攻的第一目標。在攻克長安之前,晉軍應該無暇過多關注周遭郊野。他們只要各自安守鄉境之內,便可避開首當其沖的兇險境地。
可事實證明他們還是小覷了晉軍的戰斗力,或許對方真的是將杜洪作為首要討伐的目標,可是收拾他們也根本無需浪費太多的精力和時間。那威力驚人的強大石炮陳設于塢壁之外,一輪猛轟下去鮮有塢壁還能保持完好!
沒有了塢壁的保護,那些鄉戶們更加沒有膽量在全無遮蔽的郊野中迎戰晉軍王師,有的干脆投降,有的則潰散于郊野,向灞上靠攏而來。…愛奇文學&&最快更新
特別是晉軍主力行軍路線上的藍田、新豐、霸陵等各縣,鄉豪們損失可謂慘重,塢壁能得幸存者不過十之二三,還是因為見機得早而先一步順義投降,至于剩下作頑抗姿態那些,則俱都被石炮轟開。
這些鄉豪們一路逃竄來到灞上,卻并不接受杜洪的管束,各自糾集其部曲鄉徒,于坡塬上搶占分割區域、暫作立足,令得原本還存幾分秩序的灞上陂塬一時間混亂到了極點。
杜洪在此立足未久,便有人發現了他的蹤跡,很快便有鄉豪率領麾下健卒向此處行來,遠遠便叫嚷道:“晉軍暴虐摧殘鄉土,將軍擁眾數萬,竟然不敢遠出迎戰、拯救鄉親……”
聽到此一類的斥責聲,杜洪恨得牙根發癢,若非擔心引起塬上動亂從而給晉軍發動進攻的機會,他真恨不得將其人力斬于此!
杜洪蹤跡泄露后,也在周遭引起不小的混亂,多有鄉豪沖向此處,有的人則斥罵他膽怯不敢迎戰,有的則要求他給自家挑選一片好的休養地,有的則向他討要此前所援助的資貨等物。
為了避免引起更大的騷亂,杜洪只能在身邊護從們保護之下,沿著灞水向北而行,一直抵達灞橋附近,周遭的喧嘩聲才漸漸停止。
灞橋守將乃是杜洪的心腹名為張世,見主將至此便上前匯報軍情:“我部奉命于渭上圍堰截流,積淤泛濫,水道難行,可將晉軍暫阻驪山之東……”
聽到部將的匯報,杜洪臉色才總算有些許舒展,這算是近來一個難得的好消息。晉人水軍強盛,威名早傳于外,一旦沿渭水長驅直入于境中,情況將會變得更加惡劣。
可是這一點好消息,卻還不足以扭轉整體的劣勢。尤其此前灞上諸多亂象更讓杜洪沒有了堅守此境的信心,那些逃難的鄉眾們若能聽從他的號令反戈迎戰,他還有信心在灞上與晉軍進行一場決戰,可這是不可能的,一旦妄起戰端,那些鄉徒們第一反應肯定是繼續向后逃竄,沖垮他的營舍布局。
“人心渙散,士氣糜爛,長安此境已不可守,唯今之計只能痛作割舍,收我可用之卒,保我有用之身,先離險境,之后再擇良機反攻……”
面對自己的心腹戰將,杜洪也不再隱瞞他的真實想法。灞上那幾十萬生民對于他而言就是一個沉重到難以負擔的重任,他若還留在此地,最終結果只能是攬在一起等死。但若其眾而逃,這幾十萬惶恐之眾足以拖延后路追兵,讓他有機會逃出生天。
但就算是逃,也不能簡單的拍屁股走人,畢竟他此前與鄉眾們還有約定,若真輕易背約必被鄉徒銜恨于心,一旦塬上那些鄉徒們投降于晉軍,稍得整編之后便會轉為追殺他的急先鋒。所以在逃亡前,他還要再作一些準備。
返回石積城大本營后,杜洪便派人前往灞上原野邀請各家落難鄉宗首領,共同商議該要如何迎戰抵抗對面的晉軍王師的進攻。
那些鄉宗首領們收到訊息后也都各自小作權衡,他們雖然各自落難、鄉資被奪,但人丁鄉勢卻還未失,不是沒有會被杜洪趁機兼并的擔心,可是目下單憑他們自己的力量,也委實看不到挫敗晉軍、奪回家業的希望,還是需要一個人站出來整個鄉人勢力。
所以除了少部分人之外,絕大多數鄉宗首領們還是應約而來,一時間單單各家嫡系部曲便有兩三千人眾集結于石積城外。
杜洪并沒有因為這些鄉豪落難便作小覷,仍是禮數周全,親自前往出迎,待到眾人齊聚于此后便嘆聲道:“實在想不到,晉軍詐以王師為名攻我鄉境,暴虐之處尤甚匈奴、羯胡!大軍過處,鄉情崩毀,竟無一二完好……”
眾人聽到這話,一時間也是激憤不已,他們新歷喪家之痛,對晉軍驚懼之余更充滿了切齒的痛恨。言及痛處,更不乏人已是忍不住的涕淚橫流。
“鄉仇深厚,不可忍耐,今日我召集諸位至此,正為喚醒我關中兒郎烈氣,與敵死戰于灞上原野!”
杜洪振臂怒吼,繼而帳下親信便搬抬來大量的箱籠擺在堂下,他上前一步將那些箱籠打開,內中裝滿了珠玉珍器,一時間令得滿堂生輝:“此中諸多金玉重貨,既有我多年私囊積蓄,也不乏近來鄉親資助,但鄉土都將無存,重貨又有何惜。今日畢陳于此,犒賞將士。諸位可有膽量與我同往灞上掠陣督戰?”
聽到杜洪如此慷慨表態,眾人一時間也是激動不已。于是一眾人叫囂著行向灞上原野,所攜帶除了這些珠玉珍貨之外,另有大量的絲帛、皮毛等物,甚至還有眾多柔弱婦人也與這些財貨聚集于一處,并作犒賞之物。
很快,杜洪麾下將士便與那些豪強家奴們在擁擠不堪的灞上開辟出一片空地,將大量金銀財貨、嬌美婦人聚攏在此。杜洪又登上一座塢壁墻頭,大聲宣告軍令,言是凡有亡命之徒敢于過河進攻,只要能夠帶回一個敵軍首級,場中財貨、美色俱都予求予取。
人之大欲,財色而已,如此赤裸裸的誘惑,很快便在塬上引起了軒然大波,民眾們俱都爆發出極大的熱情,若非那周邊還有大量軍士包圍保護,只怕已經要按捺不住上前哄搶。
隨著杜洪軍令傳往各方,塬上不乏壯力已經開始自發的組織起來,沖向灞水近畔,將浮板拋入水流中,鬧哄哄的往對面沖殺而去。
晉軍方面也很快做出了反應,先是千余騎兵飛馳而出,沿河飛射,大量泅渡卒眾溺死于途,不得登岸,尸體或漂或沉,漸漸地就連河道都擁堵起來。
對面許多沖在前方的卒眾們,眼見如此血腥殘忍畫面,心中也漸漸滋生悔意,可是這會兒他們卻已經身不由己,后方大量受財帛鼓動之人嚎叫著向此沖來,前方許多人收勢不及直接落水。
到最后,這一段灞水河流甚至被人尸、器杖所填平,這讓后方人眾沖殺之途更加明顯,也有越來越多的人登上對岸,有了穩定的落腳點,繼而便向晉軍大營發起了沖擊。
然而這群人僅憑一腔血勇,全無章法的沖殺,又怎么能沖垮晉軍扎實穩固的營盤,唯一的結果只是尸體橫陳,鋪設于這一片原野中,死傷不計其數。
“晉軍銳氣難當,鄉土之禍,實非戰之罪!其卒眾殺人盈野,絲毫無恤我鄉徒性命!我縱然有心決戰于此,但眾位也見,這只是耗費生民性命的徒勞之舉。縱然心痛不忍,但為了保全一二鄉土元氣,我也要請眾位隨我轉退別處,暫避鋒芒,來日總有機會報此大仇!”
杜洪手指著灞水附近那血腥戰場,一臉沉痛道。他不惜以此數千人命營造一個血腥殺戮的畫面,就是為了瓦解這些鄉徒們頑守于此的心志,受其裹挾遁逃于外。只要有這些鄉望加身的鄉豪們在他掌握之中,來日他還有集眾復起的可能。
相反的,他若真的孤身遠遁,將這些鄉豪們留在此境接受晉人管理,這些人為了洗刷嫌疑、邀功取寵,必然要對他窮追不舍、痛下殺手!
當然除此之外,他也不乏奢望或許真能憑此激勵、以浩大人勢沖垮對面晉軍營盤,若真發生那種情況,自然是皆大歡喜。但很明顯眼前的事實告訴他,他這一想法純粹就是多余,晉軍之強遠不是這些只憑血勇的烏合之眾能夠匹敵的。
那些鄉豪們這會兒一個個神態也都是變幻莫測,他們還來不及做出什么決斷,塢壁外已經有鄉徒開始沖開那些財貨外的守衛哄搶起來,眼見大亂將要波及四方。
這會兒杜洪更不給他們太多考慮的時間,直接下令讓身邊精銳半脅迫、半保護的包圍起來,沖出塢壁,脫離灞上,直往后方長安而去。
雖然他心里也深痛于灞上這幾十萬人丁,今次割舍往后余生只怕都沒有機會再坐擁這么多的人丁役力。
但可惜的是他實力不足,強要鯨吞海補只會撐爆自己,晉軍所以如此毫無顧忌的驅趕生民西進,所看準的自然也是這一點。否則晉軍前鋒精騎很早之前便抵達灞上,若真要嚴密封鎖,那些喪家之犬們怎么可能暢通無阻的抵達灞上。
不獨灞上這些生民他帶不走,甚至就連長安他本有的治民都需要放棄掉。要知道那一路晉軍游騎早數日前便已經脫離了他的監控,不知已經游蕩到了哪里,或許今次自己棄城而逃也在晉軍謀算之內,如此一來逃亡途中他很有可能就會遭遇這一路晉軍的襲擊,想要真的逃出生天,免不了還有一番苦戰。
不過他也并非沒有布置,早前遠結羌人姚弋仲,便不乏營建退路的用意。老羌雖然也不可信,但歸鄉情切,與晉軍沖撞在所難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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