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很早便做了出逃的準備,所以杜洪這一次撤離長安也談不上有多倉促忙亂。
長安周邊目下已成三輔流人匯聚所在,大量的難民不獨聚集在灞上,長安故城廢墟內同樣聚集著眾多的生口。
退回石積城后,杜洪首先擺出了一副死戰守城的姿態,將灞橋等各處要地駐兵俱都撤回,憑著這些卒眾在長安城東面層層布設,不讓灞上陂塬的混亂蔓延到長安近邊。
繼而便又組織一部分兵眾將孤城中的生民向西面驅趕,此一類的事情,早前也發生過數次,長安西境的郿城,本就是杜洪此前所準備的退路備選之一,長安周邊役力又不缺乏,很是投入一番營建。
可是隨著晉軍前路精騎繞過灞上原野、沖入長安南郊后便沒有了蹤跡,杜洪已經意識到這一條退路已經不安全。并不主要是晉軍精騎現身阻截的危險,更重要的是杜陵、鄠縣等這些地域的鄉豪們已經背叛或者說已經放棄了他。
要知道晉軍這一路騎兵再怎么精悍迅猛,也是足有數千眾的龐大騎軍,穿鄉過邑總會留下痕跡,那些鄉豪耳目遍及郊野,不可能沒有察覺。可是杜洪卻完全沒有得到這方面的消息,如此一來這些地方鄉戶心跡如何便可想而知。
杜洪若再循照前路離開長安,非但不可能獲得這些鄉戶的支持,反而有可能會被鄉豪們掣肘拖延乃至于集眾絞殺。
可是他又不舍得完全放棄郿城這一條退路,因為這條路線在地理上的優越性實在太好,郿城南接五丈原,本身便是長安西境門戶之一,向西可以直上隴道,向南則可垮斜谷入漢中,向北涉過渭水便可直入岐山丘陵地帶。
如果能夠退入郿城,對杜洪而言可謂是逃離長安之后最好的選擇,既能據地固守、以待各方變數,即便再向各方逃竄也都不乏選擇。
可正因這個選擇太好太明顯,杜洪也料定晉軍未必讓他如愿。驅趕一批長安生口奔向郿城,一方面是為了迷惑視聽,一方面也是為了試探途中兇險與否。
至于杜洪手中真正的主力,則在這一批民眾離開長安半日之后才開始正式撤離。
首先上路的乃是他在長安這數年來所積攢、搜羅的財貨物資之類,沒有了長安這樣一個關中核心大邑作為凝聚人心的所在,他更需要通過錢糧來維系住人心。
所以這一批錢糧物貨乃是他的命脈所在,交付何人押運都不能讓他放心,因此杜洪統率五千精卒、步騎各半并等量的役卒近萬之眾,押運著這批物資出長安沿故直道向西而行。
同時他這一行也負擔著一定的誘敵之用,如果那一路晉軍騎兵不為向郿城一行流民所惑,仍然捕捉到他主力所在,他便可以此批物貨為誘餌暫作駐守,等待后路由其心腹張實統率、負責斷后的三千騎兵追上,前后夾擊晉軍。
如是安排一番,到了深夜時分,灞上原野騷亂喧嘩仍然沒有停止的趨勢,早已經演變成一場不分敵我的大亂斗。尤其許多原本還有克制的鄉宗部曲,在察覺到自家主人不見之后,不免更加的惶恐騷亂。
塬上晉軍縱然察覺到杜洪將要放棄長安的打算,這種時刻也不敢貿然沖過灞水加入亂斗之中。
夜中昏暗嘈雜,塬上混亂無比,再怎么訓練有素的精銳部隊,一旦沖入進來,也絕無可能達成有效的指揮。而一旦指揮系統不能發揮出作用,所謂精兵與那些烏合之眾的亂卒們也無甚區別。
因此晉軍仍是謹慎的沿灞水設防,不讓騷亂蔓延過灞水東岸來。至于長安方向的杜洪賊軍便沒有了這種顧忌,在確定主將已經率部離開之后,負責鎮后的這三千騎兵便直接舉刀沖入塬上大殺一通,驅趕民眾向東面逃竄,令得塬上局勢更加糜爛,而后便抽身急退,在夜幕的掩護下沿著渭水直向西面而去。
杜洪之所以撤離長安如此順利,也與此前的經營不無關系,自渭水上游設置堰壩阻截水流,加之關中之地本來就連年久旱,令得晉軍水軍沒能如期溯游而上控制渭水干流。否則杜洪也不敢如此托大,還敢按部就班的撤離。
大軍夜中撤離,這一夜暫時可以說是風平浪靜,灞上晉軍受困于那數十萬混亂民眾,暫時未能有突破追趕上來。
但杜洪也明白灞上民眾雖然多,即便暴亂只是趁于一時血氣激涌,喧嘩過后一旦認清真實處境如何,很快就會虛態畢露,束手待縛。不出意外的話,這個白天里晉軍就有可能突破那些亂民的阻礙進入長安,從而發現他已經棄城而逃的事情。
不過長安周邊那一攤爛攤子也足夠再將晉軍主力拖延個三五日,即便要派出追擊人馬也必然不會太多。
但這并不意味著杜洪就徹底的安全了,他還是高估了自己的威望,盡管麾下這些兵卒已經是屢作甄選篩查,但畢竟只是一旅拼湊之軍,沒有一股長期穩定的凝聚力。
夜中離開長安未久,便有一部分統軍的豪帥或者鄉豪趁機發難,討要錢糧物用,他們本身各擁部曲,與杜洪本就沒有嚴格的上下統屬關系。此前占據長安時還可暫作美夢,或是據守長安謀求大事,或是籍此獲得天中行臺的招降封賞。
可眼下擺明了已是倉皇出逃,舊日美夢盡數落空,未來如何還不知是何種模樣,誠然湊在一起抱團取暖更加容易存活,但也因此目標更大,必然會遭到晉軍的窮追猛逐。面對這種情況,是繼續聚攏在一起更安全,還是各自逃散能活幾率更好,還真的不好說。
面對這些部將的發難,杜洪也是氣得五內俱焚,但目下也實在不好發作,只能約定待到抵達咸陽之后,一定平分資用、犒勞各軍,同時途中若能擊破一些塢壁,戰獲也都任由各軍揀取,才總算勉強壓制住了分裂。
軍心本就渙散不已,又攜帶著眾多的物資,行軍速度可想而知,昨夜開始逃離長安,到了第二天午后,軍隊離開長安不過三十多里。
幸在接下來的幾天,并未發生什么大的變故。后路傳來消息,言是晉軍已經穿過灞上原野,入駐長安,陂塬上那些晉、胡流民也都悉數歸降。而后事態發展也都一如杜洪所料,晉軍并沒有大舉向西面追擊,而是耐心穩定住長安局勢。
另有一點比較讓杜洪感到意外的則是,此前先出發往郿城去的那一路人馬,因為沒有太多的掣肘并物資拖慢行程,早已經過了武功,郿城依稀在望,而且途中既沒有遭遇攔截,也沒有發現大規模的敵蹤,可謂是一路暢行無阻。
得知這一點之后,杜洪不免隱隱有些后悔,雖然直到現在他仍然不知晉軍那一路騎兵究竟身在何處,可若早知如此的話,他就應該給那一路人馬多分配一些戰力。
如果能夠提前站穩住郿城,局勢便可稍作盤活。而且西羌姚弋仲所部算算時間也應該差不多快要抵境,屆時以郿城門戶招引其軍,兩部合力未嘗不可將晉軍那一路騎兵剿殺在關西這一片區域,挾此勝勢甚至反攻長安都有可能成功!畢竟長安殘破,非是必守,晉軍又立足未穩,仍然可說是他們這些關中人的主場。
事已至此,后悔無益,杜洪只能咬緊牙關,勒令加速行軍。過去這幾天雖然沒有什么兇險變數,但是行軍效率低下,也實在談不上將時間充分利用起來,甚至有幾名豪帥率部脫離大隊,前往郊野搜探塢壁、尋找劫掠目標,更加拖慢了行程。
但是很可惜,且不說咸陽此前如何,就在不久之前,這里還被氐人蒲氏搜刮一番,幾乎不可能再壓榨出更多油水。因此,這些長安逃軍們對蒲氏也是恨得咬牙切齒。
很快,負責探路的斥候又傳回消息,言是原本已經向北流竄的氐人蒲氏居然又回到了咸陽城。這不免更加勾動起那些軍頭怒火,竟有兩千余眾在未得軍令的情況下,直向咸陽撲去。
杜洪得知這一點后,更是恨得牙關錯咬,忍耐力已經將要達到極限。這些亡命徒們一個個為財帛短利所驅,晉軍不來追擊,他們便以為局勢已經轉危為安,竟然還要橫生枝節招惹強敵。
此前他將咸陽作為下一個落腳點,那是探明氐胡已經離境北上,兼之郿城方向吉兇莫測。如今情況已經發生變化,再攻打咸陽或于此逗留已經是多此一舉,不宜橫生枝節,只要氐胡不來騷擾他們,杜洪本打算繞境而過直奔槐里。
可是他這意向一旦流出,又被眾將懷疑是不舍分享財貨物資,一個個都流露出極大的不滿。于是杜洪也只能將牙一咬,下令全軍直撲咸陽。
從速拿下之后,他也真的打算破財免災,將一部分離心甚重的兵馬放置在此短駐留守,物資也一并留駐此處堅定他們防守之心,他將率輕騎速進接應東來的羌胡,彼此匯合后再覓戰機。
然而杜洪卻沒想到,就是這一念之差讓他徹底喪失了逃生的機會。因為晉軍奮武軍遠比他想象中行軍還要激進得多,并沒有逗留于長安近遭,而是直接西上隴道,迎上了正從略陽東來的羌胡部眾。
換言之,目下的長安西境并沒有成建制的晉軍威脅其退軍安全。唯有一路假投晉軍弘武軍的蒲洪部族,本來其部眾已經撤離咸陽準備入駐蕭元東安排的泥陽,可是行至半途之后,蒲洪又得知晉軍大舉攻向長安。
心內小作權衡之后,蒲洪覺得目下的長安周邊可供渾水摸魚的機會較之荒涼北地要多得多,于是又忙不迭抽調部族精銳返回咸陽,準備由后側偷襲長安。
可是蒲洪也沒想到,杜洪坐擁三輔之精華領地、民眾,居然怯于與晉軍在長安一戰,大軍逼境之后即刻抽身撤離,于是剛剛返回此境的蒲洪,直接被杜洪退軍捂在了咸陽城中,繼而便遭到了猛烈的進攻!
從這一點而言,激戰雙方都可謂流年不利,蒲洪若非將時機洞悉的太精準,早一刻不至于被打一個措手不及,晚一刻返回杜洪早已經匆匆過境。而杜洪也早已經沒有了平常心,但凡稍加耐心于陣前喊話幾句,蒲氏自然沒有搏命為晉軍攔截敗軍的覺悟,雙方小作溝通都可避開此戰。
而在雙方于咸陽攻防激戰的時候,位于渭水上游的一場戰事也已經落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