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祚高門

1201 館院英流

這一次的勸學禮考試,奪得案首乃是太原孫氏的孫統。

這一結果倒也并不令人感到意外,太原孫氏同樣是中朝舊宗,孫統便是立館學士孫盛的堂弟,而其兄孫綽同樣也是當下世道清譽不低的名流,只因北上日短才沒能自立一館,但時人都不懷疑孫綽才情可堪,再過一段時間便可能要成一門雙學士的佳話。

并列優等的尚有陳郡袁氏袁宏、平原華氏華成之、吳郡顧會、顧淳、陸禽、會稽謝曜等等,前三十名中,幾乎都為南北名門子弟。一直到了三十一名里,才出現一個河南徐爽乃是寒素出身,但也已經年近三十,跟那些韶年得意的各家子弟相比還是顯得有幾分落拓。

不過這個排名公布后,也并未引起太大的注意。久在館院受教,對于名列其上的這些人也都多有耳聞,這也是館院常有考試,學子們學識高低如何大體都有彰顯,并沒有引起太大的爭議。

桓沖這一次考的成績并不算好,在這百名學子中名列四十三。所以在得知自己排名后,桓沖是隱隱有幾分失落,覺得配不上阿兄親自前來探望的關懷。

“我家幼子能優等此中,阿兄已經倍感同榮。往年你家阿兄不過館下一劣徒,久無長進才棄學就事……”

桓豁對于這個排名卻非常滿意,往年他在淮南馨士館求學,學業方面雖然較之沈勁等損友要好一些,但跟同期的謝安、陳逵之類那是羞作比較,更不要說名列優選。

所以對于桓沖目下這個排名,桓豁也是非常的知足滿意。雖然他家言則也是傳承悠久的舊宗,但在中朝之際淪為刑家,南渡之后雖然在父親的努力下稍有起色,但很快又被打落原形,全無家學早教。桓沖真正入學,滿打滿算只有北遷洛中這幾年,能夠取得這樣一個成績,在桓豁看來已經非常不錯。

“你時齡未及舞象,正是養志益學的年紀,也就不要遐思其余,安心在此受業。家業如何,自有你兄奮力擔當。”

桓豁又笑著拍拍多有失落之色的桓沖,目下他家雖然還剩兄弟四人,但是對于二兄并四弟,桓豁已經不作更大指望。他雖然只是武用,但目下王師軍功壯盛,他自己勤勉任事,又有沈勁這些友人關照,也是自信能夠給幼弟撐起一片安詳天地成長。

王猛這半天一直在拉著桓豁討教兵法,聞言后便也笑語道:“幼子少齡便能列中游,我徒以年歲癡長才堪堪入列,你若還因此自傷,那我就更加羞立此地了。”

王猛的排名較之桓溫都遠有不如,吊在了八十多名的位置,但他卻頗為振奮,只是欣喜于入館這么長的時間,終于有機會當面拜望沈大將軍。從他深信大將軍言教并以此標榜治學,便可知對大將軍崇敬十足。

聽到兄長并新識友人的安慰,桓沖心情也有所好轉,臉上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我淺學微年便奢望高選,也實在是輕狂、乏于自知。館院英流匯聚,能入此中于我而言已是勉勵。”

話雖然這么說,但桓沖多多少少還是有幾分挫敗感,倒也不是小覷左右同儕,只是他自己急于脫穎而出,想要憑著才學高選,能夠提前受到拔舉任事,為三兄稍作分擔家業重任。可是憑他目下這個成績,很明顯是很難獲得特殊的對待的。

行臺雖然人才缺口不小,但是各種才力來源也多,他們這些時流少進若沒有強硬家聲可恃,循途館院那是最穩妥的做法。

但這兩年行臺給予館院的名額除了優等擇錄之外,還偏向于招募那些年齡漸長、尤其有家室的學子授職。很明顯這幾個條件桓沖都不具備,新年之后他虛齡才堪堪十六。

而一些館中前輩如陳郡謝安這種優選代表,也都是一直等到冠齡將近才得到行臺征辟授職,但起家便為尚書郎,尤其可以追隨大將軍前后,備問拾遺,也令他們這些館院晚輩艷羨不已。

成績公布之后,整個甲申閣里也都是喧鬧不斷,各有歡喜憂愁。一些行臺吏員們行入此中,向那些學子們發放犒賞禮貨。這些禮貨所涉也都極為寬泛,既有筆墨文具,也有鉤珮飾物,甚至連禽肉米食、油鹽椒糖都有。

行臺雖然元氣厚積,但市面物貨也都不乏管制,尤其對于一些寒素出身的學子們而言,一些管制的奢侈貨品平時根本就接觸不到。所以當這些禮貨發放下來之后,一些學子就算是失選,但心情也有所好轉。

至于那些名列榜單的學子,他們的犒賞要更加豐厚一些,甚至包括珠冠、玉帶這些禮章服飾,用于稍后入見并跟隨大將軍一起敬拜先王、前賢以成禮節。

沈牧等人在這里坐了片刻,認識了一些時流少進,這會兒便也起身離開。沈勁行過來招呼桓豁同去,桓豁又叮囑桓沖幾聲,然后便一同行出直往中閣而去。

這時候中閣各種布置也都妥當,沈哲子也換上了繁瑣且威嚴的章服高坐閣中,等待學子入叩。他雖然仍是年輕,但此類場合已經駕輕就熟,顧盼之間望見另一側的小仙翁滿臉寫著不自在,心中也是忍不住的噱意暗生。

所以人最爽快并不是事事都要優長于人,而是要將人拉進自己擅長的領域將之擊敗。平日里葛洪確是仙風道骨,一副恬淡風雅姿態,對沈大將軍都愛搭不理,可是在這種莊重的場合里超然難存。

雖然因為去年賑災防疫之功,葛洪得授鄉侯,但也只是四等侯而已,跟沈哲子大將軍并開國郡公的官爵差出幾百里,單單在章服規制上面便被比成了土雞瓦狗。

同在這樣一個場合里,讓沈哲子優越感得到了極大的滿足,老家伙胡子都已經一大把,怎么混的!以后再敢瞪眼耍性子,直接讓手握封神榜的江虨開了他的仙籍!

葛洪確是不習慣這樣的場合,也幸在他聽不到沈哲子的心聲,否則還不知要氣成什么樣子。如今的他,縱使有什么不忿,也只能暗悔自己當年意志不夠堅定被蠱惑主持工程院。

眼下他儼然已成工程院里一桿旗幟,又因那一篇《物理賦》而成為行臺優秀鼓吹手,還要配合行臺政令吹捧茶葉妙功并對天師道道統進行深入改革。每天諸多事務雜勞,已經很久沒有閑暇正經開爐煉丹了。

不久之后,學子們魚貫而入,在看到閣上威嚴莊重的氣氛后,一個個也都斂息凝神,上前叩見大將軍。不乏人以眼角余光上窺打量沈大將軍,眼神中更是掩飾不住的欽慕崇拜。

對于他們這一代的南北少進而言,沈大將軍就是一個高山仰止、無可挑剔的存在。稚年救家,少年救君,弱冠執鎮,俄爾執國,扶鼎于危亡之際,救民于水火之中!

比他們更年長的一些人,或還可以對沈大將軍的出身稍作非議。可是如今的沈大將軍位至總揆,統攝內外,就連他們各自親長都要咸服于下。

至于人或諷議大將軍跋扈強勢、驕態滋生,在這些初生牛犢們看來,這才是真正時流表率該有的姿態。

逢此古來未有、夷亂華夏之大變世,正該有此強悍姿態,才可革除久弊、掃蕩不臣、威懾遠夷、開創新治!若沈大將軍只是一味的合流于眾,前轍怯改,一如前任老臣腐朽執政,沆瀣同污,反而不值得他們如此敬重推崇。

勸學禮乃是新設禮章,步驟也并不復雜,館院學士并學子們在大將軍帶領下祈告天地、遙拜君王、再拜先師,只用了半個時辰便完成所有禮節。

而這時候,天色也已經徹底黑了下來,諸多禮器撤出,總算是到了饗宴的環節。雖然這一整天并無勞形,但學子們也都過得不甚輕松,到了這會兒早已經都是饑腸轆轆。

如顏含這種高齡的賢長早已經精力不濟,小仙翁葛洪心情也談不上多愉快,俱都提前退場不再參加饗宴。不過他們也不是空手退出,一些禮節中的供奉牲食、瓜果之類,俱都打包帶走,這也算是一種禮敬。

接下來便沒有太多禮節上的約束,太原孫統等幾個名列前茅的學子們得居上席坐在沈大將軍席畔,與一眾學士并行臺官長們居坐一處,一個個也都是興奮不已,至于其他學子則各自分列堂下。

饗宴第一道大菜便是一整只烤鹿,鹿者古之仁獸,分鹿而食便是說仁及眾。沈哲子親自操刀割下鹿唇、鹿耳、鹿蹄等,幾名學子則并跪席前受食,各作祝詞。而后侍者上前將整只烤鹿拆分開,分給堂下一眾學子們。

整只烤鹿雖然不小,但是分到最后十幾名學子時,也只剩下一些碎骨之類。

沈哲子看到這一幕,心中倒是一動,后世有人自勉言是努力奮斗只為聚餐起箸時旁人不敢轉桌,不知這些學子們會否自尊心受挫,日后加倍用心學問只為饗宴中吃上一片鹿脯而非咂摸碎骨。

其實這一次的排名參考性也不大,排名在后者才力未必就遜于堂上那幾人,不過只是年尾求個熱鬧罷了。尤其看到擺在自己案旁的那一份籍卷,沈哲子心中更是了然,向身邊的孟嘉稍作詢問,便循著指點往堂下望去。

王猛這會兒坐在席中,也是挺腰昂首往堂上看去,待見大將軍視線直向自己望來,心中不免一慌,忙不迭低下頭去,片刻后卻又按捺不住,再將頭抬起來,便見大將軍確是嘴角含笑、不乏欣賞的望著自己,心情頓時變得更加激動起來,于席中抱拳施禮。

眼見這一幕,沈哲子心情不免更好許多,也更加體會到原本歷史上桓溫所言“人不可以無勢,我乃能駕馭卿”。他正是因為勢位崇高,如王猛這種真正的國士之選都要列席待用。

事到如今,對于那些所謂的歷史名人,沈哲子其實已經不會再怎么另眼相待。譬如江東獨步的王坦之,在他看來也只是一個早慧聰穎的少年,有一個急于為子揚名的老子罷了。而謝安這個流芳千古的江左風流宰相,眼下也僅僅只是行臺屬下一個普通郎官而已。

隨著自己對世道影響越深,沈哲子也明白這個時代許多人的人生軌跡已經被他或有意或無意的加以影響干涉,沒有了原本的閱歷與際遇,哪怕名字相同,也很難再成長為他印象中原本歷史上的模樣。

但就算是如此,沈哲子對這一類人還是不乏期待。畢竟他的到來或能影響人的閱歷,但卻不會影響各人稟賦。那些人能夠在原本歷史環境中抓住機遇而彰顯才名,可見本身也是有著超人一等的稟賦資質。

就如被他召入行臺隨身培養的謝安,雖然受他影響不再以肥遁隱逸為美,但是隨著年紀的增長,也被漸漸打磨出才能光芒。

沈哲子雖然不會勞神費力搜羅那些歷史名人,但若主動入其彀中,他自然也不會放過。所以當得知王猛居然在馨士館中求學,于他而言真是一個十足的驚喜。

王猛的題卷,沈哲子也認真查閱一番,老實說這個排名也算中肯,雖然已經不乏可觀,但是較之日后關中名相的風采實在相差甚遠,倒是那種縱橫謀略、刑名繩斷的才能也都端倪隱現,沒有長歪,這已經令沈哲子大感欣慰。

因為王猛的緣故,沈哲子又將一些寒門子弟題卷認真批閱了一遍,但老實說實在驚喜有限。對于馨士館的教育和選才制度,沈哲子還是比較有信心的,錯失珠玉的情況肯定會有,這是無論如何都避免不了的,但在馨士館這種嚴密篩選之下,也絕不會比比皆是的發生。

事實上就連王猛,如果不是沈哲子深知其人日后如何,單單眼下所顯露出來的才力,也談不上明珠暗投。

雖然無意中發現了王猛,但沈哲子也并未急于給他什么超規格的優待,避免給其人招惹一些沒有必要的嫉妒是非。

接下來的饗宴氛圍仍然熱鬧,比較活躍的還是要數王述,這人對兒子的關懷呵護實在是令人側目,頻頻指使兒子上前詠誦祝詞博取表現。

對此沈哲子倒也談不上反感,畢竟兒子總是自家的好,王述有這樣的人情怪癖倒也正常,說好聽點那叫率直,說難聽點就叫不要臉。話說回來,王述這一點惡趣跟自家老爹比起來,那也實在是小巫見大巫。

但大將軍能夠容忍王述的孟浪自夸,不代表旁人也能,尤其席中還有一個同樣與王述有著不尋常關系的人。

“膝上小兒,久養尚且不能自立,居然還有面目于大將軍席前夸顯,實在是讓人情難堪,不恥應對!”

謝萬坐在側席中,看到王述不知收斂的夸耀兒子,臉上滿滿的不屑,說不清是嫉妒還是其他。

王述乃是他的丈人,但這一親事并沒有讓王述對他另眼相看,尤其再對比其人對兒子的態度,更讓謝萬覺得他這個婿子在王述看來,大概就是無意中游蕩進了他家庭門的豚犬。

事實也的確如此,王述如此關懷自己的兒子,但也并不推及他人,平日提到與謝家的這門親事,只是嘆息自己當年癡長短困、不暇擇賢,換言之只是因為早年家業困頓才馬虎湊合,實在是看不上謝萬這個婿子并謝氏門第。

謝奕對于王述也是乏甚好感,尤其還心念沈家擇婿這一件事,有心讓自家兄弟也在大將軍面前稍搏表現,無奈謝石這個小子實在不堪造就,勉強混進了百名之內,但兄長給他爭取幾個機會,表現還比不上比他小了許多的王坦之。

“王藍田以癡愚為真率,才力以論不逮其父良多,門楣固守堪稱頑固。這樣的人,實在談不上什么賢德表率。”

正面爭不過,謝奕也不愿見王述得意,便在席上向沈牧講王述的壞話,可見這親戚門戶,關系也實在談不上有多好。

王述這么賣弄自己的兒子,其他人自然也不甘落后,而且剛才也有人隱約得知沈家有挑選婿子的意圖,不乏人有心爭取,也都各為自家兒郎漲勢。

這些館院學子有親長在堂上的也不少,譬如另一個與王坦之年齡相仿的陳郡袁宏,其堂兄袁喬便是大將軍府從事中郎。孫盛、鄭方等人,也都各為自家子弟博取表現。

很快,宴會便成了這些世家子弟們爭奇斗艷、博取表現的場所。至于那些乏甚親長依靠的寒門子弟,這會兒則難免有些落寞傷神。

這氣氛的變化,沈哲子自然也有所感受,雖然他自己明白一場宴會表現如何并不足影響他對這些館院少進們的感官,但這些人如此不避諱的標榜提攜自家子弟,人情冷暖也會給這些心智未全的年輕人們帶來許多負面影響。

他端起酒杯來,緩緩于席上立起,笑語說道:“眾位時賢,不獨各自任事,更難得門庭德長,養成少壯,使王事得以后進不乏,盡力于前,繼力于后,實在無愧世祚綿長。但今日急逞各自所美,卻是略顯喧賓奪主啊。”

“三人有長短,聞道有先后,館院立學,所在傳道授業解惑。人非生而知之,孰能無惑?世祚者,家學溫養;聰穎者,見微知著。世道難免俗流,遠立二者之外,所以立學天中,以兼容為美,以并納為博,所以教化及于萬眾,道業授以四野。”

“館院英流,畢列在席,此中誠是學風盎然,少小并進。我尚欣欣以此自美,各位卻是提攜家門幼小,與我爭此教化美德,讓我難入陶然歡欣之境啊。”

眾人聞聽此言,一時間也是隱有變色,繼而便覺得自己確是有些忘形。今次饗宴重點,還是沈大將軍代表行臺向學子們宣說館院教化勸學,而館院又向行臺彰顯授業的成果,他們一個個自標家門,夸美子弟,也的確是喧賓奪主了。

雖然眼下大將軍還僅僅只是作薄怨笑談狀,但眾人卻不會忘了此前因自恃家聲門第、違逆行臺而招惹滅門之禍的弘農楊氏,所以一個個也都是喑聲自警,不敢再作孟浪夸耀,爭搶大將軍并行臺的風光。

宴席中氣氛因為沈大將軍這一番話微微一滯,不過很快便又恢復過來。

眾人不敢再為自家子弟博取發聲表現的機會,但大將軍卻開始主動點名詢問教誨在席中的學子。這些學子們少經世事,心思畢竟單純,也都各自把握機會,甚至就連王猛都壯著膽子行上前去詠誦拙作,得到大將軍幾句點評鼓勵,興奮得手心里冒汗,變得潮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