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等到宴會將近尾聲,幾家在場時流上前欲言又止,沈哲子才知自家老娘吩咐沈勁的事情,頓感哭笑不得。這種事人前也難細論,沈哲子只是橫了沈勁一眼,便起身離席退場。
沈哲子雖然沒做什么表態,但事情卻并未就此打住。此前于馨士館中只是端倪初露,可是到了第二天之后,大將軍府卻是訪客激增,較之平時翻了倍余。
當然那些來訪人家也未篤言提親,但言內言外也都旁敲側擊,以探問沈氏親長并大將軍于此事究竟意愿如何。
這件事沈充是真的不清楚,等到沈勁主動坦白,才明白訪客激增原因何在。
“春秋倏忽,原來我家小娘子也到了時流共雅、殷勤訪問的年紀了。”
沈充先是對自家女郎靜姝誘人而沾沾自喜,只是看到一臉忐忑的沈勁后才又冷下臉來:“家門喜信如何,親長尚需深作權度,不可輕率,小子怎敢專恃帷中秘命,妄言于外!”
沈勁于此也是委屈,與沈云并坐席下,垂首如鵪鶉一般,不敢自辯。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倒也沒有什么可說的。但時流常以庭門私誼混淆王命公器,反倒讓我家娘子歸屬何家不敢輕決。”
講到這些,沈哲子也有些頭疼。他家門子弟婚配早前倒也無甚疑難,如沈哲子一輩兄弟幾人,論婚倒也簡單,可是現在講到自家小娘子,卻實在不好選擇。
世家論婚,所謂男女愛慕本就不在考慮范疇之內。沈氏年輕一代兄弟幾人婚配如何,講到最單純反而要數沈勁。其他如沈牧丈人賀氏、沈云丈人陳氏,包括沈哲子尚于帝室,俱都有著助勢家業的考慮。
對于自家這個小妹,沈哲子也是多有喜愛,雖然自己十多歲便已經成親,但卻沒打算將這小娘子打發出門。如今的沈家,已經不必再依靠婚配結親來助漲家勢,反而時流各家要借勢沾惠他家許多。
從稍有風聲露出便令南北各家悸動不已,由此可見一斑,也讓沈哲子不得不正視起來。
聽到兒子這么說,沈充便也惆悵起來:“往年子弟論婚,或是相好固結,或是群觀并秀各家,寄望提攜。如今我家已是吳中獨枝秀出,已經不必再限南北。但我家嬌娘也是父母心血養成,怎忍她被別家目作求幸籌注。”
聽到這話,席上沈家諸人神態俱都變得有些不自然。這話說的也太現實,往年沈家吳鄉武宗,結親目的除了鄉情盤結之外,便是高攀名門。可是現在輪到旁人攀附他家,沈充便有些不自在了,舍不得自家女兒被人如此惦記。
現在騷動已經引起來,時流各家來訪,不乏人家坦陳愿意結親的意圖,自然也要商議幾家備選。這種事還是親長意見為主,小輩們包括沈牧都不敢輕易發聲,只有垂首聽訓的份。
“行臺創設館院,采集時流少進并教天中,這也是我家難得德聲建設。于館院之中挑選賢流來做我家婿子,也正合適。”
沈充當仁不讓將館院作為他家在學術界的豐碑貢獻,由是劃出一個挑選的范圍來,只要不是館院學子,哪怕門第再高也都不考慮。
這個范圍之內,其實可選擇的人家也不少,如太原王氏、陳郡袁氏、滎陽鄭氏等等,這都是傳承悠久的世祚高門。拋開勢位不談,沈家若能與這些人家結親也算是一種高攀。
“未來行臺用事,仍以裁壓名門譽望、彰顯詔令威嚴為主。況且我家娘子率性天成,父兄都為世道強柱,若真入于浮華高門,難免要受刁難輕慢。”
聽到幾位長輩的討論,沈哲子開口說道,并不覺得那些世族高門可為良配。
老實說他家阿妹家教也就那樣,在自家親長看來或是嬌憨天真,但那些禮法門戶或就要目之粗鄙,未必會真心善待。而且未來沈哲子肯定會更加深對這些世族門戶的打壓,無謂讓自家小妹夾在當中為難。
不獨自家小妹如此,未來自家兒女婚配,沈哲子也不打算盯住那些世族名門。誠然短期之內那些世族名門的社會影響力是很難被徹底打壓下來,但沈哲子還年輕,在徹底制服那些名門之前,就算要釋放什么與他們和平共處的假象,也不愿以兒女親事為手段。
從這一點來說,謝奕等人這些年追隨大將軍也不是白費的,最起碼對大將軍心思如何還是有著一定的把握。
沈牧等人有什么建議,或許長輩不會重視,但沈哲子這么一說,沈充他們也是了然,不會再作此想。
聽著長輩們的討論,其實沈哲子也在考慮有什么合適的選擇。此前馨士館勸學禮上,他倒也看到一些不錯的適齡年輕人,但都各有不合適的地方。
譬如桓家的桓沖,沈哲子對桓沖倒是沒有什么成見,但是往年他對桓家也多有照顧,但是結果桓溫仍是那么對他,沈哲子嘴上不說,心里還是有些不爽的。
若再將他家阿妹配給桓沖,對桓家也太禮厚一些,他面子不要了?況且就算不以門第考慮,桓家近來名聲也實在不算好。
謝家的謝石,沈哲子不大看得上,若真輕率許配,說不定他就要與陳逵、郗曇等人為伍。而且謝家家風老實說不太嚴謹,就連人品端莊的謝安也是不乏狎妓惡習,自家小妹性格要強,未必能容忍。
如王猛那種寒門少彥,一則適齡者不多,就連王猛年齡都有些偏大。而且他若真作主如此選擇,旁人還不知要怎么編排他是如何厭見自家小妹要如此苛待,老爹老娘這一關就過不去。
想了一圈,沈哲子還真沒發現有什么合適的選擇,不免又瞪了惹出這番喧鬧的沈云和沈勁一眼。這倆小子最近真是過得有點跳,正事不做就知道惹麻煩。
“我家也非儉用寒戶,父母在堂,阿妹年嫩,倉促配出也未必就有敬順婦德,且在庭下閑養幾年,從容揀選,徐觀備論罷。”
沈哲子抬手打斷了老爹幾人的談論,開口說道。
沈充幾人聽到他這么說,便也點頭同意,只是一想到稍后還要再安撫那些騷動熱情的各家,沈充又有幾分煩躁,想了想便抓起竹杖示意沈云、沈勁上前,鞭斥幾句教訓一番,心里的煩躁才稍有緩解。
但沈哲子還沒有放過他們,正色道:“西征軍事未竟,將士還都整裝待發,你們兩個在職兵長即便閑居休養,也該謹慎自誡,哪里來的閑情泛濫蹈此無聊風波。”
這兩人聞言后,臉色更是一苦。而沈充手中戒杖已經放下,聽到這話后便又來了興致,一人再給了十幾杖。
親長們廳中議論,作為當事人的阿琰娘子也隱在廊下偷聽,心情頗有惶恐低落,實在不愿毫無準備的過早考慮終身大事。
待聽到自家長兄一錘定音、叫停婚論,小娘子已是笑逐顏開,再聽到那兩個惡兄叫痛聲后,心情更是歡快,哼唱著俚曲蹦蹦跳跳返回內庭,且特意在阿母居室外繞行幾圈。她有阿兄撐腰,更加不懼阿母厭見再要把她逐出家門。
沈家擇婿一事,最終只是雷聲大雨點小,再也沒了更確鑿的消息流出,這自然讓時流各家大感失望。但接下來新年前后也是諸多事務,大將軍出入忙碌,他們縱有什么熱切想法也都只能各自冷卻,不敢拿這件事再去打擾大將軍。
新年大賀,除了行臺上下之外,各方來使也都匯集洛陽。如涼州張氏、遼地鮮卑幾部,甚至仇池國楊氏,俱都派遣使節入洛賀年。
涼州張駿甚至派遣長子并重要屬官東來,除了賀年之外,也在相約明年繼續合攻關中。張駿長子張祚如何且不論,隨行的索氏等張氏臣子也不知從哪里聽到風聲,在入拜沈大將軍的時候,不乏暗示言到張駿嗣子張重華也未論婚。
沈哲子聽到這些暗示,不作說破,只是含糊應過,歸府之后卻不免又將沈云、沈勁這倆可憐玩意召來訓斥一番。這件事有沒有可能暫且不論,張氏屬官在這種時候提出來,簡直就是在開他的玩笑,可以解讀的意味實在太多了。
而這件事也讓沈哲子意識到對于涼州張氏該要持何種態度已經需要正視起來,雖然就算是平定關中后,現階段他也并沒有打算大軍繼續深入涼州。
但張氏久立西陲,早已經經營起了獨立性很高的一套統序,不可視作尋常晉臣,甚至不可當作單純的友邦,必須要加強針對的舉措。
而且西征開戰以來,張氏一些做法也都在似有似無的撩撥他的底線,比如趁著關中各方畏懼王師大勢之際,廣遣使者游走關內,游說招撫關隴豪強并雜胡部族。所以在行臺內部,張氏也已經成為關中整體戰略里的一個假想敵,開始制定一些針對性的備選方案。
新年之后,典禮漸止,而西征各項事宜再次加快進程,行臺各種人力物力繼續向西輸送。與此同時,數道行臺征辟手令也送入馨士館學舍中,王猛赫然在列,受任弘農下縣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