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祚高門

0765 同病相憐

“哈哈,終究還是我險勝半著。世儀過執于方寸,反倒失了全局的衡量。”

眼看著美婢將棋枰上棋子黑白分揀,程遐手捧濃香酪漿淺啜一口,狀似極為愉悅。眼下的他,時服于身,散髻垂發,相貌略顯清癯,神態卻是淡然,已經沒有了石堪剛剛歸國時那種頹喪與病態。

“明公弈力高深,鳳是自愧不如,方寸尚且不能爭得,又怎敢妄窺全局啊。”

錢鳳聞言后便笑語一聲,因有紗巾覆面,倒也看不出神情如何。

程遐一局得勝,興致正濃,待到棋枰收撿完畢,正待邀請錢鳳再來一局,突然門生入內匯報又有苑內中使入府請問體中何如。程遐聞言后,臉上之淡然微笑頓時蕩然無存,冷哼一聲后便說道:“告訴中使就言我仍是病體沉重,深養室中,不敢衰容見客,更不敢穢病之身面見主上。”

門生領命而去,不過程遐的好心情也不復存,擺手驅退左右侍者,望著錢鳳不乏忿忿道:“老奴待我如卑器,事急則禮問,事緩則閑棄。此前他是自負謀深而獨專,如今弄巧成拙,又想要集群智眾力以補前錯。哼,如此反復無常,已是全無人主品格!”

講到這里的時候,程遐已是不乏幸災樂禍,可見對趙主石勒積怨之深,甚至在錢鳳這個遠未可稱親信的門客面前都不加掩飾。

他當然有幸災樂禍的理由,此前石堪歸國,不獨只是讓他權柄大失,際遇更是有了云泥之判,因此淪為國中笑柄,簡直就是被趙主玩弄于指掌之內。

可是前段時間,南征大軍在淮上穎口大敗虧輸的消息傳回國中,頓時在襄國都中響起嘩聲一片。在攻滅漢趙之后,羯國在中原已是一家獨大,四夷雖然仍有不馴跡象,但也不過疥癬小患。

今次大舉用事于南,對手不過是內亂不已、茍存江表的殘晉余孽,本為必勝之戰乃是國中共識。但卻萬萬沒有想到,幾十萬大軍南向,非但沒有旗開得勝,反而是大敗辱國。這對國中人心所造成的沖擊和動蕩之大,實在難以想象。

而趙主石勒在得到信報之后,原本風寒病體,病情更加重起來,甚至直接氣急昏厥。此事外間自無所知,但程遐也是有自己的消息渠道,得知此事之后,心情自是暢快。此一敗與他而言,可謂是雙喜臨門,一方面重創了宿敵石虎的聲望,另一方面則樂見石勒氣急敗壞。

如今國中圍繞穎口軍敗可謂眾說紛紜,熱鬧非凡。程遐當然也有自己的看法,他雖然與石虎積怨深重,但對于石虎的軍事之能也是有著足夠的重視,并不認為此敗完全是石虎輕敵所致,更多大概還要歸咎于石勒自以為深謀高智但卻弄巧成拙的調度,急急將石堪調離外鎮前線,令得前線軍心動蕩。

本來勝敗都為兵家常事,羯國在興起過程中本來也不是常勝不敗,如今國勢正是昌盛,一次敗績雖然有些讓人無法接受,但也并非不能承受。但是由于近來國內大動作頻頻,國內已是人心浮動,不乏忐忑自危之念,因而這一場兵敗究竟能給時局帶來多大的影響,便也實在不好猜度。

石勒病情稍有平緩之后,即刻便召集內外文武群臣議事,甚至將鄴城禁衛都抽調數萬歸于襄國以穩定局勢。對于程遐的冷漠態度自然也又有變化,頻頻遣使來問,想要召他入苑議事。

但是如今的程遐,已經徹底認清楚石勒對他態度究竟如何,再無以往那種熱切逢迎。而且對于局面將要如何演變,他自己其實也沒有足夠的認識和猜測,更擔心對答之間會忍不住流露出幸災樂禍的態度引得石勒遷怒,因而索性仍以病養為理由,避不入見。

當然這也并不意味著程遐對于時局就完全沒有了進望之心,只是在還沒有完全窺望清楚形勢的情況下,謹慎以待,不敢輕易有所舉動。

這幾日程遐頻頻邀請錢鳳過府,除了錢鳳確有智謀每每有言都能予他啟發之外,也是想要打聽更多的南面人物風情,尤其對于將石虎擊敗的南國駙馬沈維周更是充滿了好奇。

當然程遐也不可能獨信于錢鳳一人,大凡南鄉流落于襄國的士人,近來他都派人暗訪詢問,對于江東之人物并局勢也不再如以往那么陌生。而且對于錢鳳與吳興沈氏的關系也都多有聽聞,不過這倒不至于令他對錢鳳生出什么芥蒂之心。

雖然錢鳳與吳興沈氏不乏舊誼,甚至乃是同鄉世好,但是如今這個世道,父子都能反目,兄弟多有離心乃至互陷,所謂的深誼舊情又能有多少分量?包括程遐自己,都是飽嘗世態炎涼、人情冷暖之苦,對于人情難免懷有更多失望。

而且那個吳興沈氏從一介吳鄉夷戶武宗在南鄉漸有發跡,如今已經將有勢族氣象,不乏弄奸投機之舉。這樣的人家為求顯進本就不擇手段,又怎么會顧念人情而包庇舊親。

不需細忖,程遐便能想象到錢鳳堪稱悲涼的身世。原本與沈氏舊好共投于瑯琊王氏權門,結果沈氏背信棄主,只求自安,因而免于清洗牽連,反而以此求榮。而錢鳳則就沒有了這種好運氣,背負叛逆之名。沈氏愛惜羽毛,擔心會受舊劣牽連,不獨不會包庇錢鳳,反而有可能還要趕盡殺絕以劃清界限。

否則,憑那吳興沈氏如今在江東的權位,只要稍加包庇,錢鳳不至于自毀自逐,遠逃外國。

這么一想,程遐對于錢鳳便有同病相憐之感,都是所親非人,卑微時傾力以助,顯達后卻被人厭棄冷落。所以在聽錢鳳又講述一些江東人事后,程遐不免感慨道:“世道對世儀實在太無公道,苦困與人共享,危難與人共渡,將有回甘卻遭拋棄,勞碌半生只得殘軀逆名于世,實在令心存義念者心不能平!”

錢鳳聞言后便苦笑一聲,嘆息道:“淪落至此,半為自作。雖是存恨,于事無補。縱有怨言,徒惹譏笑。如今只恨前身因負小智,妄謀大事,卻欠于自謀,若是當年能有一二自瞻,不至于此。如今悔之已晚,更是不忍多言舊事。”

程遐聽到這話后,心內也是多有感觸,他雖然為錢鳳感到不平,但自己何嘗不是如此?往年也是滿心的赤誠,一心想要追隨奴主成就大事,可是如今剛有從容,舊情已經不再,不獨飽受猜忌,更是身家性命都難保全。早年妻女遭受禽獸凌辱,如今自己又被愚婦掌摑,虛任顯位,但其實半點自主都無!

而錢鳳所言之自謀,更讓程遐大生認同之感,如今這個世道,沒有什么人是可以信重無疑的,人若不能自謀自愛,那是連自己都放棄了自己,自取死路。

兩人又閑談片刻,門下再來稟告中書令徐光來訪。

錢鳳聞言后,當即便起身告辭。而程遐也不再挽留,起身相送。徐光來訪,肯定是有機密要事要談,當然不能留錢鳳在場。他對于錢鳳雖然不乏好感,但遠還未到參謀大事的程度。

送走錢鳳之后,程遐再返回室內,便見徐光已經入席坐在了先前錢鳳的位置,眸中不乏憂色,手指曲起敲擊著棋枰,有些不悅道:“如今畿內已因中山王軍敗,物議沸湯,光祿倒是雅趣不減,莫非是打算就此避世,不再謀外?”

“中山王是勝是敗,自有職任者操心勞力。我不過畿內一閑叟,散置一弄臣,不堪謀論,不堪委事。縱有再多進言,無非使人生厭。”

程遐坐回位置后,又望著徐光問道:“中書憂色掛相,莫非又有惡事發生?”

徐光聞言后便長嘆一聲,說道:“中山王徒負盛名,今次真是軍敗害國,遼地又有異態,主上今日正為定邊愁困不已……”

略言今日廷議之事,徐光又望著程遐一臉凝重道:“光祿此前際遇,也確是失于禮儀。但眼下實在內外交困,實在不宜再虛逞意氣啊!光祿即便不為身謀,也該遠思太子,不該獨立局外,使得太子寡援。”

“我自顧尚且不暇,太子又深受主上親愛,未必就需要我這閑臣輔弼啊!”

徐光若不這么說,程遐還能保持幾分淡定,聽到這話后當即便冷哼一聲。他近來怨氣滿滿,可不獨只是怨望石勒夫婦,對于太子石大雅也是不乏怨氣的。此前石堪歸國,將程遐在禁軍的布置清掃一空,如果太子能開口聲援一二,石堪也難做得那么徹底。

那小子雖然仁義為表,但性情卻實在懦弱,也根本就不明白誰才是他真正可以依靠之人。對于親舅被如此打壓居然不聞不問,難免會令程遐心生忿怨。

“太子自有仁君體格,這一點光祿也是自知。但也的確乏于歷練,稍短于人事。如此才更需要良臣輔弼,來日臨于國事才能不失分寸,光祿嫡親之倚靠,怎么能為如此疏遠之想!”

徐光臉色一肅,提醒程遐不要被憤懣蒙蔽理智,太子才是他們安身立命之根本,講到這里,他又沉聲道:“光祿近來每作自逐之態,應是不知劉侍中多有備問君前……”

“什么?那胡奴、那胡奴……他又能有什么良策以進?”

程遐聽到這里,臉色已是惶然大變,就連語調都變得有些顫抖。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