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淮南陛使者抵達都下的時候,整個建康城早已經沉浸在一片歡欣鼓舞的海洋中,無論公卿、亦或寒庶,俱都歡慶穎口大捷。
建康城得知穎口大捷的消息要早得多,幾乎在穎口戰事剛剛有了一個初步結果,消息便已經沿著涂水飛流直下傳入都中,實在是因為民眾們對于淮南戰事的進展如何關注度實在太高。
一方面自然是因為作為淮南戰事的主持者,沈哲子本身在都內便盛譽加身,所受關注度極高。而且淮南首當京畿正上,戰況如何將直接影響到江表建康的安危。
而且,時下南北各家多有資貨投入于彼,也不乏族人子弟直接加入淮南軍在淮上作戰。戰爭結果如何,不只關系到社稷危亡、國運興衰,更與家業休戚相關。所以自然有大量人時時刻刻都在關注著淮南的戰事,一旦有了什么變數,即刻飛報回都中。
而沈哲子也的確不負時人的關注和期待,從羯奴大軍尚未正式南來,淮南便是捷報頻傳,包括偷襲城父得手的那一場大勝,都是大大振奮了江東人心。
臺中對于沈哲子雖然不乏忿念,但是對于淮南軍的諸多戰果,也都樂得大肆宣傳。
羯奴窮盡國中甲士興兵南來,對于江東時局、人心所造成的壓力可謂極大↓了這些心理上的壓迫之外,由于江北各鎮俱要大肆儲用以備軍需,因而也令得江東物價飆漲,直接影響到了民眾們的生活。
這其中尤以淮南為甚,明目張膽、變本加厲的汲拳東財貨資用,而南北人家也樂受其蠱惑,主動將大量資財往江北輸送,這更加劇了江東民用之匱。情況最為惡劣的建康,物價已經飆升到了斗米七百余錢!
蘇峻作亂之后,沈哲子負責京畿賑災,大量難民游食俱都入籍,同時又打擊了相當一批丹陽豪宗,兼之抑制南北人家蔭庇納丁,所以建康民戶囤數量一時間攀至極盛。
而且又因為過往數年建康城濃厚的商貿氛圍,令得整個京畿周遭生產職能的發展都跟不上人口的暴增,大量民需物用都要仰于外補,所以受到戰爭的影響便就更大。在內外平定無事時,這樣的情況尚可維持。
可是隨著大戰開始,建康民生狀況便變得岌岌可危,生民衣食用度俱有匱乏,一旦在江北再傳來大敗虧輸的消息,民心必將更加動蕩,局面也有崩潰之危。
面對這樣一個局面,臺暑公們這些日子也是過得提心吊膽,夙夜難眠。心中雖然焦慮,但也只能是干著急,實際上卻做不了什么。他們也不能憑空變出錢糧來平抑物價,往年尚可從道義上去指摘那些囤積牟利的豪宗,可是現在錢糧都是明明白白有了去向。
當然也有臺輔策索性直接臺令強行壓制物價,但這謀議一出口,幾乎就遭到了眾口一詞的否定。
首先,物用緊缺乃是一個事實,而非奸商虛造的假象,如果強行規定物價,那么最有可能的局面就是建康市面上將會一粒米都不再有,原本尚可維持的局面將會即刻崩潰且這個時節尚能拿出米糧售賣的,可想而知絕非尋常,很難用強去逼迫他們。如果鬧得太僵,那是自亂陣腳。
其次,除了一紙虛令以外,臺中也根本沒有別的有效手段去控制市持面。當然,手段還是有的,只是他們難以插手干涉,那就是少府所屬鼎倉。
之所以建康城內眼下民生尚未崩潰,雖然物資供應緊缺,但是市面上仍然沒有斷糧,這也是得益于鼎倉的調控把持。眼下幾乎所有入都的資用,幾乎都是通過鼎倉的渠道。通過對貨源、渠道、市場的多項把持,鼎倉職能之擴大,在如今都下內事上,幾乎超過了臺內所有官署!
身為少府官長的沈恪,如今在臺內甚至已經有一個“卿首”的戲稱。從禮法而言,少府卿當然算不上九卿之首。但從當下對時局的影響而言,沈閾什么頭疼腦熱,對時局的影響甚至要比王丞相重病不起還要大得多。
而沈恪的事權激增,看似驟然,但是細思之下其實也是有跡可循。首先便是世風的漸變,江東游賈商貿之風大熾,影響時人漸漸不再熱衷于囤積廣儲,而是商貿謀利。
鼎倉立足于建康這個龐大市場,伴隨著商路的擴展也是將影響力深入到江東各個角落。在尋常的年景,鼎倉只是充當一個為交易保駕護航,給商戶提供便捷的倉儲中轉媒介。可是隨著戰事開始,市寵求大增,而掌握資貨的民家卻很難再將物資直接投放市場,作為連接這二者的鼎倉重要性便凸顯出來。
市寵要通過鼎倉才能獲得供應,而商戶需要通過鼎倉才能抵達市場。鼎倉的重要性,便不言而喻。當然擁有類似職能的還有吳中商盟,但商盟本身就兼具地域性和政治屬性,眼下更是成了淮南軍用主要提供者,因而其對市場的影響便不如鼎倉。
臺中不是沒有動念收回鼎倉,但鼎倉本來就是一個復雜的利益集合體,眾家之利歸于一署,而后利益該要怎么分配,遲遲難有定論。而且都內鼎倉雖然是一個實體,但其真正意義所在還是那蛛網密織的渠道,臺中要如何完全接收入手,其難度之大不遜于將諸多地方郡國的事權收歸中樞,是一個近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甚至就連都內這個實體,臺中都很難接收入手,因為沈充來了!沈充雖然不在建康,但是兩萬多東揚軍坐鎮京府,真要沖進建康來,也根本難以阻擋。
至于臺中為什么松口讓沈充前往京府坐鎮,說起來又是一筆血淚賬。年前臺資直接被扣在余杭拖延入都,臺臣們俸給甚至都無以為繼。及后雖然表態東揚撤州,動作卻拖拖拉拉,仍然是生在東南的一個毒瘤。
隨著今年戰事轉為嚴峻,臺臣們也擔心此人留在會稽會再故技重施給其子籌措資用,那樣一來,許多江東少有置業進項、全仰俸給的清貧臺臣們怕是要一年到頭、舉家餐風飲露。所以對他們而言,當務之急是讓沈充趕緊離開會稽,讓臺資能夠順利抵都,至于離開的方式,并不在他們考慮范圍之內。
有了這些底層臺臣的呼聲,加之不乏吳人煽風點火,臺輔縱然還有遲疑,也實在不好罔顧眾愿,加之眼下除了沈充以外,也實在沒有太好的人焉供瘍。
于是局面就一步步演變到了眼下這個情況,沈充離開會稽鎮所趕赴京府,而江夏公衛崇擔負著臺輔眾望南下入郡。衛崇在會稽到底做了什么,好處暫時臺中還沒有感受到。但是沈充北上的害處,卻是已經擺在了眼前。
這些變化,本來都是能夠對時局造成深刻影響,會引起大量時人尤其是青徐人家反彈的變數。結果因為奴兵壓境,即便是有許多忿聲激言,也根本難以引起共鳴。
錢糧不在手里,用強又無兵可用,原本還可以發動輿論攻勢以炒熱吳人奮進對時局造成的危害,結果卻因為沈維周抵擋在最前線,非但不能詆毀其人,還要大肆渲染戰功以穩定時局人心。臺中那些執政諸公們心情之糾結,可想而知。
當然類似的困境,并不是沒有解決的方法。羯奴大勢洶洶而來,其兵威之盛,乃是中興以來所未有,淮南戰事極有可能會出現相當惡劣的局面。這并不是臺輔們為了打擊政敵而幸求于敵人的歹念之想,而是客觀存在的事實。
如今時局中任是誰都看得清楚,沈家是將家運都寄于淮南一戰,與之相同際遇的還有庾氏等許多僑姓門戶,以及自來便與沈氏同為進退的大量吳人。所以淮南戰事一旦出現不利情況,為了自家家業而計,也為了保全眾多盟友的利益,沈充不可能坐視不理,極有可能要北上馳援救助兒子。
臺輔們之所以松口同意沈充入鎮京府,除了順于多臺臣呼聲之外,也是為了給后續沈充北上以提供方便。一方面當然是以國務為計,另一方面也是在等待一個重新整頓江東時局秩序的機會。沈氏父子俱都被牽制在北,江東雖然還有殘留布置,但要收拾起來難度自然要小得多。
至不濟,也能大大扭轉如今中樞內外俱失,只能淪為異吶喊的窘迫處境。
雖然設想不奮全,但世事卻難盡如人意。此前沈哲子在淮北多積肖,臺輔們雖然也幫忙在都下大肆宣揚,但純粹是為了穩定人心,其實心里是有些不以為然,乃至于不非慮或竊喜。淮南軍新成軍鎮,但表現卻是如此活躍,來日極有可能會吸引奴軍主攻。
當城父之勝傳來時,京畿民眾已是沸騰一次,但臺輔們對此卻不乏深憂,因于公心,并不覺得淮南軍能夠阻擋羯奴大軍的強攻。果然及后不久,奴軍主力確定主攻方向,石虎親自統帥大軍兵壓淮南。憂慮之余,一些私心重的臺輔已經開始設想沈充離鎮北上后,該要怎么調整時局瓜分事權了。
當然在謀劃這些事情的時候,他們也是不乏大義凜然,孺子不可重信,穩守固防尚憂不能,居然還敢主動撩撥以弱迎強。敗退之局已定,江東正需要真正穩重賢能之士來主持局面!
摩拳擦掌正熱之際,穎口大捷傳來,滿腔公義拳拳之想俱付流水,一時間也真是不知該喜還是該憂,諸多糾結只能凝結為一句話:“石季龍,誑世詐名之奴婢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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