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國作為趙國國都,乃是如今北地屈指可數的雄闊城池之一。
隨著北地俱為趙國所統,襄國城池規模也是日益宏大,早已不獨只限于永嘉年間開始興建的建平舊城。十數年間屢興營建,如今的襄國城,北抵龍岡,西邁宜嶺,襄水穿城而過,城池可謂宏大至極。
城池的周邊是廣袤沃野,大量的田舍莊園因河而立,俱為時下宗王將相之私產★野間分布著大量的勞作民眾,短褐麻衫或是衣不遮體,俯仰于田地溝渠之間,神態間滿是麻木苦澀。
這些民眾,絕大多數都是晉人,當中也不乏形貌各異的雜胡,俱為四方擄掠而來,分屬權貴各家的役使奴戶日從事著沉重的勞役,然而這田野中源源不斷的產出卻與他們沒有太大關系。
自有鮮衣華裳的國人豪奴分立田頭,指揮著壯力在其間游弋監工,手腳稍慢者便是一頓毒打,不乏人因此而倒斃田間。然而當下之世,人命最不值錢,那些經歷重重折磨而倒斃的尸首,或是直接埋入溝嶺肥田,或是被鐵鉤拖曳飼了豢養的虎狼猛獸。
諸多莊園之外,便是四通八達的道路。這些道路也不需要如何修葺,幾十年來征戰頻頻,不知有多少鐵騎車輪在上面滾滾而過,早已踩踏碾壓得夯實無比。
近年來隨著北地局勢漸定,大股的人馬集結不再像前幾年那么頻繁。但是這些道路上仍是往來者眾多,有碩大的貨車滿載四方資貨,源源不斷送往襄國城中,以供王孫貴族奢靡享樂。也有各方征召或是擄掠的游食難民,被麻繩串聯著押送而來,繼而又被高位者瓜分納為奴役。
單單此一類的奴役人丁,在襄國周邊便生活著十數萬人{們是維持這座城池繁榮運轉的基石和根本,然而這一份繁華卻與他們無關。
此境雖然不乏沃土,但所出也有定數,而且大半還要歸入各家私庫。這些人唯一能有渴望的,就是哪怕衣食不能為繼也能如此煎熬著活下去,哪天熬不住了,便是死亡到來之時。
莊園更往里,則是國中幾大役營。大量民夫役戶被屯放于此,他們倒是不必承擔耕田生產,但卻要開山伐木,砌石弄樁,將城池營建的更加壯大。
這一份勞役無疑要更加沉重,每天都會有民眾橫死營壘內外,那些尸體因恐滋生疫病,有的被焚燒成灰燼,但更多的則是掘土深埋。但無論死了多少人,這幾個大役營規能是不見小,隨時都有補充。
如今趙主石勒屢興德政,為勸弄桑,在襄國城西開辟出大片籍田,乃至于特立桑梓苑,廣迅百戶近畿良家于此安居耕織。甚至有時候皇帝都會親臨此地,攜王孫貴族親植桑梓,以導善教化民眾。
但在籍田與城池之間,卻是幾座規模極大的工地,修筑明堂高臺,以彰國威。那些富麗堂皇的亭臺樓閣,有的已經修筑完畢,有的則還在全料工。
工地上石階都是黑褐色,那是被不堪勞作虐打的工匠們鮮血染紅。周遭土地一如此色,生長出來的雜草尤其茂密茁壯每御駕至此,為免那些尸邯漬大煞風景,俱要用水頻頻沖刷,灑下香料掩蓋血氣,鋪上厚厚的錦緞,便是一副富麗繁華的壯美景致。
再靠近城池,屋舍庭院便鱗次櫛比,幾無閑土。能夠居宗這里的,除了歸順年久的近畿良家,便是身受厚愛的雜胡部落,又或諸多技藝傳家的百工匠戶。
雖然仍是城池外沿,但在那些終日勞役卻看不到希望的奴戶們看來,已是安樂無比的天國樂園。
在這一片區域中,已經可以看到許多門閣高深的官邸門戶。比如早年多有輔弼之功的右侯張賓,其人雖死,但皇帝深念舊情,不忘右侯建策之功,特地在此為其家人興建府墼為繁衍之地,更是特地派遣精銳宿衛守護家室。
即便左近不乏國人兇橫之徒心存覬覦,一般時間也是不敢輕犯右侯舊邸,因而其家人子弟也能安養其中。
唯一一點不美便是不敢輕易出府,畢竟雖然皇帝垂愛,但要使用那些護府悍卒也不是簡單的事,總要有所賄獻才能驅使得動。早年右侯功事雖著,所得犒賞實多,但如今子弟卻已失位,坐吃山空難免會有不便。
此前府上一位偏室夫人離府拜佛,而后便無音訊,就連隨從護衛的兵卒都消失不見∴似陰霾,已是頻頻籠罩在右侯府上空,令人不能心安。
圍繞建平舊城周邊,建筑規模便陡然大氣起來。尋常一座府邸便占地頃余,門高且深,庭墻高高隔絕內外,乃是國人又或雜胡豪帥們的府邸。
這些府邸各自獨成一域,彼此甚少勾連,墻內遍植樹木以隔絕外人窺探,同時院墻內廣數箭塔哨樓,馬廄、營壘一應俱全,可謂門禁森嚴。哪怕比鄰而居,同樣也不敢懈怠。除了自家部曲族人以外,少與外人來往。雖處一城之內,反倒像是一個個獨立存在的堡壘塢壁。
這些府坌,也不乏占地極為廣闊、面積達到十數頃的特大門庭。單單從門庭規模便能看得出來主人之勢大,令人不敢輕易冒犯,哪怕許多在外城兇橫慣了的國人至此,也要收斂心性,不敢放肆。
如今皇帝信中親愛的幾名義子,比如彭城王石堪、大將石聰等,雖然各自領兵于外,但也俱有府垡人于此。
襄水穿城而過,兩岸不乏宮殿樓臺,宗親諸王各有別業園墅于此,即便其人不在,但也多置豪奴強兵于內,收賄納貨,各積肥膏。而在附近則有諸多谷倉械庫,囤積著大量民需軍用之貨。
這里才算是真正的城池核心所在,皇帝近年來不乏德政,興建諸學,另廣漾人中多慕所統的鄉望世家聚居于左近崇仁里,另派宿衛精兵把守,不使國人中桀驁者侵擾他們的生活,多有山東、河北、河東名家居此。
河的對面便是宮室所在,高大塢的建德宮內樓宇殿堂起伏如同山岳,令人不敢直望◇右各有永豐城、永昌城,俱為獨立于城池之外的小城,各屯重兵拱衛宮室。
而更往北去,便是禁軍宿衛所在,常備甲士數萬,戰馬亦多,一旦四方有變,內可拱衛京畿,外可平叛討逆,可謂金甌永固,內外無患。
秋高氣爽,朝會之期。宮城正陽門與前端門之間,禁衛甲士們威武林立,虎視于途,馬蹄聲此起彼伏,大量甲胄森寒的統軍將帥至此下馬。有功事卓著而享殊榮者,在左右悍卒親兵的拱衛下一直行到建德殿前,才默立不動,等待宣見。
而在宮室另一面,則是近百名臺省官員們待詔之地。相對于對面的人強馬壯,悍氣十足,這里氣勢則顯得稍弱一些。
官員們章服冠帶也是一絲不茍,身邊不乏仆役,但氣勢就是弱了那么一些,各自左顧右盼,或是垂首不語,又或與相熟者湊在一起低聲談論,只是不敢直望對面那些悍將們或不屑或戲謔的目光。
在這一眾官員當中,立在最重要的便是右光祿大夫程遐,程遐面色清瘦、三縷長須,冠帶加身氣度儼然,望去與世祚高門人家無異,可謂風采卓然。此時在他身邊聞諸多臺省官員,彼此雖然無甚交流,但在站位上已經顯出默契十足。
距離程遐最近的中書令徐光,是一個臉龐滾圓,體態微胖的中年人,略顯狹長的眸子不露聲色的往對面打量一番,繼而便踏前一步,在程遐耳畔低語道:“今日朝會,中山王又是無故缺席。為臣至此,目無君上禮制,實在是臣儀無存!”
程遐聽到這話,下意識抬頭望向對面,繼而便發現對面不乏目光投注而來,眸中各有兇殘以及噱意輕視。他那清瘦臉頰忍不住顫了一顫,微微瞇起的眸子也是寒芒流轉,鼻中發出一聲微不可查的一聲冷哼。
“主上近年來大略稍斂,為事愈緩,多有縱兇,非是善態啊。”
徐光又神色憂慮的看了程遐一眼,低語說道。他們這些人以謀士而得用,雖然如今也是身具高位,執掌臺墅要,但并不意味著就能高枕無憂。
數年前程遐家門慘劇,被中山王縱奴卑,妻妾俱為凌辱,可謂古今未有、駭人聽聞之暴行!彼此同殿為臣,即便不乏幸災樂禍,但思之念之,還是同側憐為多。那些驕兵悍將各恃武勇,根本就不將他們這些臺省高官們放在眼中。
可緒上居然還覺得那些恃武暴徒乃是可用之眾,要知道他們這些臺省高官,代表的便是主上的威嚴,居然還要倍受凌辱欺侮;言之就是這些悍將們根本就不在意主上的威儀。如此亂兆,怎么會是國之幸事!
程遐聽到這話,眸子閃一閃,察覺左近并無太多人直望著他,才嘆息低語一聲:“主上老矣”
說著,他的視線便越過塢殿堂轉望向東面,那是太子宮所在之地。
被中山王石虎那般凌辱,結果主上也沒能嚴懲中山王為他討回一個公道和臉面,如果說心中無怨,那怎么可能!但程遐也明白,在主上眼中,他們這群微時便跟隨的臣屬們,無論建策再多,如何表忠,都只是外人而已,絕不會引為心腹。
比如早年死掉的右侯張賓,主上對其可謂信重無雙,一副仁君姿態,但其實也是既用且防,同時也在默許自己去打壓張賓。說到底,羯族人寡,以少御多,在主上心中,如何提防晉人反撲才是第一等的大事!
如果說此前還有什么忠君報國、以求功名顯達的念頭,那么隨著數年前石虎那一次拾,縱有再多不切實際的美夢,程遐對于君上也早已經寒了心。所以他心里也漸漸明白,無論主上表面上擺出怎樣的仁厚嘴臉,他們這群晉人出身的臣子們,永遠不可能獲得執掌時局的機會!
希望只在于皇太子,只有皇太子來日能夠執掌國柄,他們這些人才有真正的尊嚴和機會!
其實如今不獨程遐作此想,眼下聚在他身邊諸多朝臣們,其實多多少少都有此類明悟↓上外仁內忌,早已經不是什么秘密。而仁厚開明的皇太子,才是他們能夠立朝立身的唯一希望!
程遐身為皇太子母族之舅,身份上便有天然的優勢,自然廣受朝臣們的推崇擁戴。但這一身份,對程遐而言也并非廄好事。
主上近年來對他不乏疏遠,大概心內已經將他當作禍亂漢趙的靳準來提防。不只不讓他過分靠近太子以施加影響,而且還特意提拔中常侍嚴震負責督導皇太子。早前太子曾經贈他親衛數百以保護家室,旋即便被主上嚴斥不得將禁衛兵卒私相授受,勒令退回。
而且近年來主上更是有意識提拔北地一些望宗門戶,不獨只是要穩定內治,也是要瓜分程遐等人執政權柄。那些豪宗望族負譽良多,在地方上聲望極高,遠非程遐這種寒素出身可比,稍加主勢,便是內外躍進。
可以想見就算來日皇太子得繼大位,程遐也休想越過那些人一攬朝綱。這當中最為出彩的便是太原郭氏,郭氏在晉世中朝便已經是厚譽望宗,類似中朝名士河東裴秀、平陽賈充,俱與郭氏結親。
而當年主上微時,還曾作為郭氏門客,多受關照。如今郭氏在朝內有郭殷擔任臺省尚書,在外有郭權等人作為掌軍方伯,聲勢可謂極大。
前有中山王石虎等一眾悍將的敵視,后有太原郭氏等一眾望宗的步步緊逼,盡管身為皇太子之舅,程遐也是處境艱難。且不說如今皇太子還未執掌大權,就算已經得位,程遐也休想能夠即刻扭轉局面。
形勢看似岌岌可危,但程遐也明白自己還有可用之處,主上還要利用他們來牽制仔山王,因而未到棄用之時。像是早前將中山王遷離鄴城,拘養襄國,而讓皇太子執權坐鎮鄴城。這些事情,主上都不方便親自出面做,還需要幾個惡人以堵人口。
所以程遐也是謹記自己的使命,與徐光頻頻在主上面前進言要心中山王,雖然沒有效果,但也是一種表態,表示他們絕不臣服于中山王的淫威之下!
幸在中山王也不是沒有對手,鎮守關中的石生,鎮守洛陽的石朗,以及河南石聰、徐州方面的石堪,對中山王都是不乏怨望。雖然這些人同樣對程遐不假辭色,但彼此都不愿見中山王一家獨大,也可以說是存在聯合的可能。
今日朝會,議題應是豫州之事。去年趁著吳地動蕩,主上命石聰等將出兵,一舉擊破壽春,掃除祖氏宿地,心情可謂大暢。雖然并未順勢繼續南向,將豫州君納為國土,但也多有調度,不乏經營。
但是沒想到南賊如此大膽且沉不坐,新亂方定,便又發兵北上,輕啟戰端。更過分的是,鎮守合肥的黃權居然那么不堪用,竟然被南賊全殲于南面!
此一樁敗事,失土尚不足掛齒,但對如今日趨勢大的國運而言,實在是一個無酚受的污點以主上在得報之后,也是雷霆震怒,今日召集內外文臣武將,就是在商討如何應對,討回這個恥辱!
對此,程遐不乏忐忑,畢竟黃權所用乃是出于他的舉薦。雖然意在削弱中山王的羽翼,但沒想到黃權徒負善戰之名,敗得這么難看。所以,程遐也是做好了準備稍后要承受責難,尤其是來自中山王方面的譏諷為難。
中山王今日沒有出席,程遐是松一口氣。那個瘋子做事肆無忌憚,不能以稠度之,黃權死于南土,這筆帳必然會被他記在自己頭上而打擊報復。
然而接下來一名同僚之語又讓程遐松下的一口氣再次提起來:“日前南面一隊人馬奔馳入城,進了中山王府邸,據說乃是黃權所遣信使”
聽到這話,程遐便不能淡然。合肥距離襄國實在太遙遠,以至于戰報傳回都不算細致。黃權此敗不乏疑點,當中或就有戰報不曾提及的內情。而程遐在外也實在沒有得力的消息來源,很難拿到什么細致情報。
黃權臨近敗亡之前,遣使來見中山王,這當中有怎樣內情?又或者,會不會中山王有謀于豫南?
因為自身可恃的實力太少,所以凡有風吹草動的不尋常,程遐便忍不住深想許多,不敢懈怠⊥算這件事沒有什么內情,他還是示意人加緊這方面的打聽。無論中山王有無南向的打算,有所準備總是好的。
諸多臣子聚于建德殿外良久,遲遲不得召見,因而不免騷動起來。一直到了日上三竿時,才有一個高大身影穿殿而出,對眾人說道:“主上今日略感不適,罷朝一日。請諸公各歸寺署營防,來日再議。”
聽到這話,眾人議論聲不免更大起來。文臣們倒還好,只是有些驚詫又或憂君圣體的作態,而武將們則指著宣旨那人破口罵了幾句,那人便是如今倍受信寵的中常侍嚴震,同樣也是不得悍將們青眼。
程遐與徐光對望一眼,同樣不乏疑竇,不清楚主上是真的不舒服還是另有謀算。不過話說回來,今年以來,主上多有罷朝之舉,他們也不敢窺望禁防,只是在心里感慨如今主上確是不乏意滿頹志,較之早年的勵精圖治實在相差甚遠。
眾人各自退離,程遐在宮室側門永豐門外登車時,旁邊忽然有一名官員行上,滿臉諂笑道:“請光祿稍作留步,近來我鄉中落籍一名異人,乃是南土天師道中師君人物,因南土亂斗難居而北來。其人諸多異能,尤擅回春葆養之丹用。仆所見精異,不敢獨享自用,愿為光祿引薦高士。”
程遐此時滿腹心事,聞言后只是擺擺手道:“記下了,待到得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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