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江州刺史溫嶠率部北上,駐于小丹陽。
沈哲子得知這個消息后,便與庾條、庾冰一同出城相迎。
相對于荊州軍的兵勢雄壯,江州軍要稍遜幾分,今次隨溫嶠入都的只有三千人。但這并不意味著江州軍戰力就弱,以往江州的定位是荊州的輔弼,但也不乏鉗制之效。
江州本就是從荊州和揚州各分一部分建州,當南北對峙局勢緊張、將要爆傾國之戰時,江州是荊州的補充和后援。但在局勢平穩的時候,江州則又作為一個平衡點和緩沖地,調節荊揚之間上下游的關系。
尤其在庾亮執政的后期,江州更是唯一一個他能施加影響的方鎮,所以這一時期的江州,軍力極為強盛,甚至不遜于荊州。江州本部兵力有將近兩萬,還有五千余蠻部義從,加上萬余戰斗力稍遜的郡兵。而在歷陽叛亂之初,溫嶠又緊急征召良家為軍,江州軍力更是達到頂峰的近五萬人。
當然,單從表面數字來看,荊州軍八萬余眾仍是遠勝江州。但是,荊州方面外患也多,要防備各方,真正能夠投入江東戰事的軍力并不比江州軍多。正是因為有如此龐大的軍力,在蘇峻翻盤最初,陶侃還沒有確定加入平叛的時候,溫嶠才能牽制住歷陽方面的主力,讓戰事沒有往更惡劣的方面展。
沈哲子能夠在京口方面有所布劃,乃至于完成分割揚州的目標,也正是因為江州軍在戰事最初不遺余力的戰斗。所以,無論于公于私,對于溫嶠,沈哲子心里都是充滿敬意和感激的。
尤其在時下,陶侃雖然已經入都,但是在某些條件方面與王導仍在僵持,迎接迎接行臺歸都的日期遲遲未決。溫嶠在這個時間北上,他的意見將會起到決定性的作用。
雖然溫嶠今次入都所率兵眾不多,但是戰事已經完結,接下來最主要還是政治上的較量,軍力多少并不算重要。而且,溫嶠在京畿左近能夠動用的力量也并不僅僅只是麾下三千眾,眼下尚在江北歷陽左近活動的王愆期、毛寶等人,都是江州部眾,有需要的話隨時可以過江南來。
陶侃入都后,沈哲子諸多軍事職權雖然都解除,但是最重要的臺城防務還握在手中。有了江州軍的援助,內外呼應,即便是上升到武力對抗,他們也有足夠力量抗衡荊州軍。
進入江州軍營地后,沈哲子等人很快被引到了溫嶠的中軍大帳。一進入這帳中,便有一股濃烈的湯藥味道撲面而來。而嗅到這股味道后,沈哲子等人臉色都變了一變,庾冰更是驚詫之色形于面上:“難道溫公在戰陣負傷?嚴不嚴重?”
關系到溫嶠的建康安危,由不得庾冰不緊張。庾家在時下這局勢中處境仍是微妙,雖然已經與沈家等吳中人家達成聯合,但吳中人家也有私心,行臺歸都之事遲遲未決,給彼此的合作帶來一點不可測的苗頭。
溫嶠與庾亮素來親善,而且江州也是庾亮在世時經營頗久的一個方鎮力量。庾冰素來深受大兄影響,自然將溫嶠視作他家未來最牢固的盟友和依靠。假使溫嶠建康堪憂,不能提供足夠的護庇,那么庾家真是前途未卜。
帳中兵士不多,沒人回答庾冰的問題,幾人入座后又等了片刻,帳后才有幾名親兵抬來一具臥榻,溫嶠正靠在榻上。他滿面病容,神色有幾分憔悴,整個人都瘦得近乎脫形,迥異于早先的風采。
眼見此幕,庾家兄弟連忙起身迎上去:“溫公怎會如此?”
沈哲子也起身上前,站在了庾冰的身后。他自然清楚溫嶠為何如此惡疾纏身的模樣,他對這個時代的醫療水平本就不抱信心,尤其是中風這樣在后世都難治愈的大病。雖然早先有防患于未然請葛洪幫忙診治,但其實心里那根弦一直沒有放松,唯恐突然聽到溫嶠暴斃的消息。
此時看到溫嶠雖然境況堪憂,但眼神還算矍鑠,不似是命不久矣的模樣,沈哲子才松一口氣。看來該生的還是生了,不過早先的努力也不是沒有效果,溫嶠雖然中風作,但幸在性命無憂,還能節制大軍從容布置剿殺了蘇峻殘部,可以說是不幸中的大幸。
溫嶠靠在榻上,要讓人扶持才勉強坐起來,那瘦削的臉上擠出一絲艱難的笑容,對庾家兄弟說道:“總算、總算沒有因、因這殘軀惡疾害了國事,沒、沒有辜負先帝和中書的重托……”
說著,他的視線轉向沈哲子,眼中喜色更濃,不乏感激,似乎還打算抬手示意,但氣力卻有些不足,最終只是對沈哲子點了點頭。他這病癥爆過程可謂兇險,心里很清楚如果不是早先沈哲子有所洞悉加上葛洪灸治,只怕這條命都難保下來。
聽到溫嶠說話有點漏風口吃,不太利索,沈哲子心內不禁一嘆。后人評溫嶠是晉世一等人物,出將入相,即便不以功事而論,此公明知惡疾隱患在身,卻仍能不辭辛勞,興兵勤王,雖然沒有戰陣搏殺的兇險壯烈,但那種坦然赤誠的心境也是常人難及。
“溫公怎么病重如此,可請良醫診斷?”
庾冰坐下未久,便又急不可耐問道,可見心緒已亂。庾條轉過身橫了庾冰一眼,暗示他勿再多言。雖然兩家舊誼不錯,關心詢問也是應有之意,但庾冰這個語氣難免會讓人有許多不好的聯想。
溫嶠笑了笑,倒也不以為意,但也沒有回答庾冰的問題,只是沉聲道:“阿恭何在?”
阿恭乃是庾亮長子庾彬的小名,彼此見面溫嶠不問其他,只問這一件事,可見和庾亮的情誼之真摯。
庾條往前一探身子恭聲道:“這孩兒僥幸,年初城破時正在他妻家訪親,避開了兵災,眼下已經歸都。”
聽到這話,溫嶠臉色緩了一緩,嘴角微微翕動,眼眶里已經隱有淚光閃爍,長嘆一聲:“可惜,可惜……我終是有負元規啊,假使當日能親往接應,未必……”
庾條聞言后連忙說道:“溫公務須自責,亂事驟起,人智有缺,大兄死于國也算無憾。天不絕晉祚,忠義俱起,撥亂反正,大兄泉下有聞,亦足抒懷。”
大概是大病方愈精力不濟,思路也有阻塞,溫嶠說話很慢,只是沉著臉聽庾條講述眼下都中最新形勢。視線偶爾轉向沈哲子,卻有幾分復雜。今次的亂事展到這一步,局面演變到如今,老實說真的出乎他的預料。
溫嶠本身不是典型的南來僑門,對于吳人的驟然興起倒也沒有太大抵觸。不過念及沈哲子在這場亂事的諸多作為,真讓他有驚艷之感。
隨著蘇峻死亡,局勢漸趨明朗,各方的利益訴求也漸漸浮上了水面。
京畿方面,以王導、鐘雅、劉等一眾臺臣們的意愿很簡單,那就是戰事既然已經平定,那么就應該盡快廢除行臺,讓皇太后和瑯琊王歸都,然后再談其他。沈哲子雖然沒有明確表態,但意愿也是如此。
可是在京口行臺方面卻出了問題,長達半年之久的一場亂事,行臺雖然只占據一個法統位置,并沒有太大的實際權柄,但隨著彼此的磨合,其實也已經形成一些潛移默化的規矩,圍繞這個規矩已經夠架起一個個的既得利益群體。
京口作為僑人聚居之地,也是許多不得志的僑門舊姓人家所在,他們第一次有了一個如此接近法統中樞的機會,自然不想白白放棄,想要爭取一個顯重的政治位置,這是人之常情。
京口雖然有隱爵和商盟可以聯絡各家,但這僅僅只是經濟上的一個合作而已,尚不足以上升到政治上的共同進退。早在策劃分割揚州的時候,沈哲子就意識到這個問題,那件事之所以能夠成功,還不僅僅只是商盟的推動,更多還是鄉土之間那種共同的需求。
庾條誠然在隱爵中有極大話語權,而隨著西陽王的死亡,沈哲子也接受了西陽王在隱爵中的龐大遺產,但隱爵那些人家也不會因此就成為完全任由他們擺布的應聲蟲。尤其當他們彼此之間政治意圖出現分歧的時候,很難通過經濟上的利益聯系去解決。
商盟同樣面對這樣一個問題,雖然沈家對于商盟的掌握很強,但是由于6曄等吳中老人在京口的活動,許多人家也都傾向于遷都,放棄建康。而且在這件事情上,就連沈哲子都不好明確表態罔顧鄉人意愿,老爹沈充也不方便顯露什么態度。
雖然可以利用在這兩個組織中的話語權強硬的壓住那些分歧聲音,但這無疑會給仍在展的商盟和隱爵埋下一個不和諧的隱患。而且事情也還完全沒有展到必須要采取那種割裂斗爭的程度,并不是沒有別的選擇。
后院起火的不只是沈哲子這一方,王家為的青徐人家在這個問題上也產生了分歧。在這場戰事中王家所暴露出來的問題不少,王舒等留在京口的王氏族人們自然要想辦法解決,他們也希望能夠借助行臺歸都這件事情爭取到一些利益,因而在這方面,王導的那些族人并不足以成為他的助力。
至于另外重要的一方則就是陶侃,他也希望借助這件事與中樞達成一部分交易,但這又有些逾越王導的底線,近來彼此之間都是往來拉鋸不斷。
總之,行臺歸都這一件事情上,寄托了絕大多數人對于未來時局安排的期望,如果不能有一個各方都能接受的方案,行臺歸都將遙遙無期。
溫嶠在聽完庾條的講述后,沉吟許久然后望著沈哲子道:“駙馬對此是何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