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天地回溫,田野之間已經綠意盎然。
年初一場分宗,一批族人陸續搬出老宅,原本老宅中醞釀的那種撕裂氣氛蕩然無存。沈哲子也就不必再刻意避居龍溪莊園,偶或回老宅住上幾日,言談行事都隨意得多。
因為自家田畝削減大半,今年的春耕要從容許多。各地水道貨棧修葺已經漸進尾聲,只等水勢漸漲后一個運輸高峰期磨合考驗這些布置。沈哲子這幾日正在調集一批蔭戶,次第發往會稽,準備投入到那里的墾荒事宜。
少了許多掣肘和紛爭,沈家如今任事者并無人浮于事的風氣,諸多事情章程規劃出來之后,各司其職,按部就班,不再事必躬親,沈哲子反倒清閑許多。
三月上巳祓禊,郡中名流畢集烏程太湖之畔,沈哲子于席上執羽觴而歌,呼令仆役,取長城新筍、武康玉板、余杭鹽米、臨安海珍,朝令而日中即至,一時間郡中人人側目,皆夸吳興水利之便冠絕三吳,如役鬼神。
一場風雅盛會,被沈哲子生生扭轉成一場招標會,除了以往已經確定合作的幾個家族之外,余者又有大大小小十幾戶人家,流露出要與沈家合作的意向。
這些人一俟意識到水運當中潛藏的驚人利潤,才驀地發現郡內凡有舟行之處,皆有沈氏之碼頭貨棧,由是才終于醒悟新年以來沈家大肆籌劃的真正意圖!
眼下大勢在己,家中一番整合后,人事框架已經日趨穩固成熟,凡事也不必事必躬親的去談判。他分出一批族人并部曲中執事者,分別乘舟與郡中有意聯合的各家去商討,自己便又返回了龍溪。
在這個年代,水運哪怕利潤再大,終究越不過農桑根本。沈哲子寧愿割讓出一部分利潤分于各家以換取人力資源,也不愿本末倒置過于投入水運而荒廢了自家的田畝根本。前年那場糧患他記憶尤深,絕不愿再將自家衣食根本寄于別人之手。
武康本土春耕開始不久后,分散在各地的蔭戶便被抽調回來一部分,隨著沈哲子的二叔沈克南下會稽投入墾荒。
沈哲子本來也打算隨行同往會稽,不過想起老爹所言那些嚴氏葦塘中救出的難民頗多病患,便想邀請葛洪同行去看一看能否診治。這位小仙師雖然癡迷于神仙之說,但也并非不知人間疾苦,更是沈哲子眼下唯一熟悉信重的國手名醫。
那些難民自受無妄之災,沈哲子雖然沒有痛心疾首的菩薩心腸,但在自己力所能及范圍內幫他們緩解一二傷病痛苦,心中也會感到些許欣慰。若連眼前的災禍都視而不見,又奢談什么北復神州、解民倒懸?
葛洪自去年與紀友一同來武康為客,便對豆腐技藝頗感興趣,一直留到了現在。只因不堪沈家那些天師道信眾的頻繁拜訪騷擾,因此便住在了武康山中。
清晨離家時,魏氏聽說沈哲子要去拜訪小仙師,前奔后走的忙碌,準備了整整三大車的禮品讓沈哲子帶去。自從年前葛洪不堪其擾將沈家幼子沈勁收作寄名弟子,魏氏便對這位小仙師入迷了一般崇敬,甚至背著沈哲子的耳目在武康山修筑一座宏大道觀供小仙師潛修居住。
眼見母親還打算讓自己帶上蹣跚學步的小弟,進山去拜見他那掛名師父,沈哲子忙不迭落荒而逃,跟這些狂熱的宗教人士沒有道理可講,只能敬而遠之。
武康山這兩年頗多穿鑿附會的神異之事,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便有許多世家官宦子弟來此踏青飲樂,狎妓同游。
坡地溪流之畔,可看到許多紗帳帷簾立于草地上,有各家仆從在紗帳外燃起艾蒿驅趕蟲蠅,紗帳內則有鶯歌燕舞,絲竹唱和,頗有雅致風流的意趣。
牛車行在平坦的土路上,聽到春風送來那雅致樂聲,沈哲子卻難體會到那種意趣,腦海中思維發散,先是想一想與各家合作水運的細節,而后又想起老爹今次入京述職的事情。
他本就是務實到了極點的性格,縱有附庸風雅的行為,也一定藏著不足為人道的意圖。那些春游者的樂趣,像他這樣終日蠅營狗茍的人,實在理解不到。不獨如此,就連身邊這個嬌俏可人的小侍女,也受他影響而變得市儈起來。
小侍女瓜兒常隨沈哲子左近,言談舉止不再像最開始那樣拘束,雖然仍是一副逆來順受的樣子,但手中瑤琴雅物被換成算盤后,多多少少有了一點自信的氣息。牛車雖然在行進中,但卻將算盤按在小幾上輕輕撥動,間或瞧瞧瞥一眼沈哲子,等待郎君隨時會有的吩咐。
眼見小侍女一副稍顯鬼鬼祟祟的樣子,沈哲子微微一笑,抬起腳尖踢了踢瓜兒光潔腳踝:“瓜兒你在偷算什么?”
“婢子沒有偷算……”
瓜兒忙不迭將衣袖罩住算盤,卻因動作過大錯手打亂了算珠,先前一番辛苦化為泡湯,小臉頓時耷拉下來,轉過身來跪坐在沈哲子腳邊,小聲道:“郎君有什么吩咐?”
“我都已經看見了,你還隱瞞什么?”
沈哲子笑著指了指小侍女衣袖下露出的一角紙面,小侍女垂眼一看,驚呼一聲忙不迭用另一只手捂住衣袖,俏臉緋紅,狀似極為窘迫,眼見沈哲子臉色逐漸繃起來,才有些不情愿的將一卷賬冊遞上去。
沈哲子接過那賬冊看一看,才發現竟然是母親魏氏的產業賬目,又瞥一眼垂首摳著衣角不敢看他的瓜兒,不免有些好笑:“我的小侍女本領漸長,這是主母吩咐你做的?”
瓜兒垂首不語,過了好一會兒才輕輕點頭。
“收起來吧,算清楚虧空太多,去龍溪莊里報賬,不必告知主母。”
母親的妝奩財產,向來委托上虞魏氏他兩個舅父打理,沈哲子也不好過問。魏氏門庭日益衰弱,克扣出嫁之女的產業收獲未必做不出。沈家自己用度充實,往常他母親魏氏也不關注這些,現在委托瓜兒查賬,大概是年前年后佞道過甚,花費太多,小金庫即將告罄了。
這種小事,沈哲子不必放在心上,不過對于小侍女本領漸長,理算之能居然都傳到了內宅,沈哲子還是頗感自豪的,笑著拍拍瓜兒那滾燙緋紅的臉頰,以作鼓勵。
入山之后,道路漸漸崎嶇,沈哲子下了牛車,示意仆從擔起那些禮品,自己先拾階而上。即將行至道觀前,山間涼亭里突然躥出幾個大戶莊丁模樣的人,阻住了沈哲子的去路,其中一人恭敬道:“這位小郎君可是要上山拜會葛仙師?不巧得很,我家貴人正于觀中,小郎君能否……”
“哪家惡奴敢阻我家郎君之路?這道觀,這武康山,我家郎君何時要出入都是隨意,需要向誰家報備答允!”
沈哲子還未說話,忠仆劉長已經躥行上來,指著對方怒聲呵斥。沈哲子立在山道上并不說話,心情也是有些不爽,自家修的山道、建的道觀,居然被人攔著不許入內,這家所謂的貴人不免架子也太大了些。
那莊奴被呵斥倒也不見羞惱,或是家教森嚴或是底氣十足,矜持一笑施禮道:“阻了郎君雅興,實在抱歉。我家自吳郡來,路途遙遠,主人又是喜好清凈,不喜外人喧擾。略備薄禮,以作致歉。”
說著,便有一名仆從自亭內取出一個小酒甕,正是沈家所售賣的醴泉真漿。雖然摻了水,售價卻不低,這種一斤裝便值千數錢。
沈哲子看到這賠禮倒是一笑,他家釀酒控制產量,每年投入市場不足千斤,而且并不流入尋常市肆,只在吳中各家之間內部消化,這是為了消弭此前真漿轟動吳中而不得已的舉措。對方既敢阻路,又拿出真漿賠禮,看來家世不弱。
“區區酒水就能阻人道路?你且說你這顆頭顱值多少罷!開出一個價碼我家雙倍奉陪!”
劉長常跟隨在沈哲子身邊,出入時尋常寒門主家都要笑臉相迎,自己不仗勢欺人已是委屈,遇到這種事自然要幫主人把威風抖到最盡:“你家主人有雅興,不喜外人喧擾,那就守住自家庭院不要出門。我們吳興自有規矩,縱使顧陸人家到此,也不能讓人皆避行!”
那莊丁聽到這話,當即冷笑一聲,繼而沉聲道:“未知尊府是哪一家?”
聽到對方語調轉冷,沈哲子抬腳踢了劉長一下:“你要讓我在這站到何時?”
劉長聽到這話,當即便明白了沈哲子的意思,當即便將手一招,后方沈家仆從便沖上來,不由分說一擁而上,將亭內亭外對方那幾名莊丁盡數擒下。最先開口那名莊丁見狀大吼:“住手,我們是吳郡顧……”
“打得就是吳郡顧!”
劉長飛起一腳踢翻這人,威風凜凜道:“我家玉郎君亦有性情,最不喜人阻他道路!”
山道上方拐出一人來,正是紀友,眼見涼亭外人語喧嘩,臉色已是一怒,待見到后方抱臂冷笑的沈哲子,怒色頓時轉為苦色:“維周,快讓人罷手!誤會,一場誤會……不要傷了和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