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處再生

50.回不到過去了

好消息是,兒子沒有和機器人戀愛,作為父親雖然自己天天和機器打交道,但如果約翰說他愛上一個機器人,完完全全的機器生命體,他要如何回答兒子。

壞消息是,艾菲婭喚起了他一部分沉睡的記憶,畫面漸漸扭曲,他墜入另一種意識紊亂中,究竟哪部分是真實的,哪部分是虛假的,也許從來沒有區別,他不知道,怎么才能弄清楚自己意識中發生的事。

見鬼,弗利自言自語。

艾菲婭看著他,又看看約翰,一臉茫然,茫然的像彼此的名字從沒有進入過對方生命。

沒有在每一本交換的書中留下生命的碎片。

弗利這才想起如果約翰已經十七歲,那現在的自己又是什么模樣,他的記憶與其說回想起約翰五歲時的樣子。

不如說,記憶在曾經的某個時間點發生斷裂,隨即以某種不被察覺的方式繼續沿著時間軌跡延伸。如果約翰已經長大,看上去成長的真不錯,他又是如何長得的。

他下意識伸手撫摸后背,除了日漸松弛的肌肉沒有異常,記憶繼續聯結,一個驚人的發現叫他欣喜若狂,什么機器人呀,搬出去住啊,都沒關系。

他們三個人還在一起,約翰,沙梅爾,現在還多了一個叫艾菲婭的女友。

至少這一切說明,弗利·索德爾沒有在約翰五歲那年死去,不僅如此他還四肢健全,充滿活力。他活著,好好的活著。

想到這,弗利按耐不住欣喜,他伸出右手拉住沙梅爾,沙梅爾也許有些為兒子擔心,手心滲出的汗水讓整個手摸上去像在泳池里泡過一般。

但他握著她,意識準確無誤的舞動著。狂喜、感激命運的仁慈。既然如此,他還有什么拒絕約翰追求自由生活的理由呢。

“去吧,約翰,按你想要的方式生活。”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感到作為父親的榮耀,看到約翰越來越挺拔的身材,站起來也許比年輕的自己更健壯。

“好的,爸爸,謝謝。”

沙梅爾沒有說話,弗利發現他的右手被一陣安靜的大雨徹底淹沒,等他側身看向自己的妻子時,水從她的頭發,藍色繡花連衣裙上流出來,流到腳踝下的地板上,然后她開始變的透明,變肉粉色的皮膚仿佛裹著一層透明胚胎。

沒等弗利開口喊叫,皮膚和肌肉消失不見。

“約翰,她怎么了。”

對面沒有回應。

“約翰,快告訴我,媽媽怎么了。”

“爸爸。”

弗利轉身只看見約翰一個人坐在沙發上,那張十幾年來就沒有動過位置的沙發,現在只剩下約翰一個人,他坐在上面左右搖晃身體,仿佛催眠的鐘擺,最后變成一個面無表情的小男孩。

“約翰,不,沙梅爾,發生什么了。”

真相仿如去了又來的潮水,將時光印刻在沙礫中。

當人們擁有很多的時候,常常視而不見,總在捕風捉影中尋找不夠幸福的細枝末節。

而當生命中突然出現了減法,徹底減去了一個人,流逝已久的潮水又會在某個星期一的早晨,太陽未出來照看人類之前悄悄爬回原處,揭開一道又一道傷疤,撒上暴曬過的海鹽,卻從不捎來另一世界片語只言。

“弗利。”

“沙梅爾。”

“弗利,振作一點弗利。”

弗利感到脖子正靠在一個柔軟的支撐物上,他想到貝魯斯受傷的手,他都沒有關心過究竟是哪個手在車禍中受了傷。一陣柑橘清香沁入鼻腔,這個味道,這種甜味,弗利驚醒過來。

“是你?”他盯著眼前一張女人的面孔。

“你以為是誰?”女人問。

弗利沒有回答,他以為是青口凌美,他為自己想到青口凌美感到一陣羞恥,但只是一閃而過。

隨后他看著眼前的人,仿佛用盡一輩子的氣力緊緊抱住對方,對方先是遲疑,隨后也努力抱住他。

“對不起,對不起。”弗利哭泣起來,像個孩子,比孩子更沒有掩飾,他不斷抽搐,話語斷斷續續幾乎不能分清在說些什么。

斷斷續續的發音勉強拼湊出“對不起”,“對不起”,還是“對不起”。過了很久,等擁抱的力量漸漸可以忍受,可以讓另一個人說出話來,她說,“沒事了,弗利,沒事了。”

他哭的更大聲,為已經發生的悲劇和還未到來的明天,他想在這樣的一刻把所有的眼淚和憂傷全然釋放,他追著眼淚狂奔,像追著必然飛走的風箏和彩虹一般,不斷的不斷的讓眼淚浸濕女人淡紫色的上衣。

仿佛從日出到黃昏,船員們從港口出發到默默歸航。最后他們放開彼此看著對方,又一次哭泣起來,又一次幾近痛哭。

就這樣一次又一次想要停止又繼而重新開始,最后弗利的身體精疲力盡,大腦卻恢復了正常的理智和清醒。

“艾菲婭,對不起。”

“不要緊的,弗利,我都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

兩個人坐在地上,因為眼淚和流汗變的狼狽不堪。誰也沒有想象過再見面會是這樣的場景。

艾菲婭在來之前曾經設想過兩人再次見面該說些什么,就在剛才她看見房門敞開,猶豫是否依然要按下門鈴時,她還在想該如何開始兩個人的第一句話。

而現在兩個人又像分享過彼此無盡心事的摯友一般靜靜坐在地上。

沒有言語,有的只是情感的傾訴,身體和意識本身傾訴著過往和當下,這遠遠不是語音和書信能夠訴盡的。

“艾菲婭,你終于出現了。”

“弗利,我從來沒有離開過洛杉磯。”

“那你去了哪里。”

“你只是沒有愿意尋找我。”

“對不起。”

“不要說對不起了。”

艾菲婭想抓住弗利的手,他往旁邊微微挪動了一下。

“對不起。”這次輪到艾菲婭說對不起。

“不要緊,我還好,艾菲婭,真的還好。”

“我知道。”

艾菲婭的眼淚又一次奪眶而出,這一次她很清楚它們在悲痛什么,它們悲痛的是時過境遷,一切都回不到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