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處再生

9.謊言

人們總是按著不同的方式表現自己,彼此了解也僅僅通過另一個人做了什么,沒有做什么。經由行為判斷感情,雖時常產生錯誤,但幾千萬年進化而來的這種能力無疑在保證了人類在不同時代都能很好的在這顆星球上生存。

人們是很難真正了解另一個人的。如果彼此間什么都不說,什么都不做,或者只說一部分,只做另一部分,那么你的行為便代表了你的一部分想法,人們積累對這些行為的理解,從而形成對你的評價。

但僅僅這樣又是不完全的,人類并不能完全掌握自己的行動,一些微小的肌肉運動,悄悄溜出意識管轄的抽搐,一個不經意的眼球轉動,常常傳達著比事先決定好的行為更準確的信息。

這也就是為什么撒謊總是耗費精力又得不償失。關于撒謊,弗利有自己的定義。如果別人問一件事,故意把事情說成與事實不符和的樣子便是撒謊;而隱瞞真相的一部分,或者未告知他人一件事,這不能算撒謊,至少兩者截然不同。№Ⅰ№Ⅰ

母親病重的消息從一開始弗利就打算隱瞞,對于弗利來說告訴母親她身患人類目前尚不能治愈的疾病和不告知并沒有區別,事實已經發生。對母親來說不論是良性還是惡性都應當安心接受治療,改善生活規律,兩者沒有任何不同。他私自決定什么也不說,僅僅告知手術成功,需要接受一到兩年的延續治療。

父親從來沒有質疑過弗利,他認為弗利沒有必要在這件事情上撒謊,父親不僅老實甚至有些淡漠,年輕時候家里都是母親做主,父親只是工作賺錢,弗利幾乎看不到父母一起出門旅行,也聽不到父母的爭吵。

母親病重后,父親并沒有在日常生活上做特別的改變,一日三餐照顧妥帖,除此之外便是自己在院子里讀報紙,那些報紙仿佛永遠讀不完一樣。№Ⅰ№Ⅰ

“你告訴我,我的報告在哪?為什么我找不到。”

“報告都在我這里,你要看什么。”

“我不相信你說的,我覺得運氣沒有這么好。快告訴我,我是不是快死了。”

“完全沒有這回事,媽媽,你太喜歡亂想了。”

“弗利,你從小不說謊,不可以在這件事情上隱瞞我。”

“我沒有說謊,事實就是醫生說你好的不得了,不過就是小手術而已,根本不需要擔心,是你自己太擔心了。”

經過每日不斷想象這樣的場景,弗利養成了對這類提問條件反射式的回答。一開始母親只是偶爾提起這樣的問題,并且總能被自己說服,相信自己沒事。到后來伴隨著無止盡的失眠和食欲降低,母親的懷疑越來越重,這種懷疑成了堅定不移的信念——一定是病情非常嚴重所以弗利故意隱瞞。№Ⅰ№Ⅰ

也許那段時間就是艾菲婭消失的時間,因為母親的病情弗利整日渾渾噩噩,竟然沒有注意到艾菲婭已經很久沒有在咖啡店出現。

如果他能早一點意識到艾菲婭不在咖啡店也許現狀會完全不同。艾菲婭是一天一天不見的,當弗利意識到過去了那么多天時,他只能依賴追溯和回憶,回憶可能是什么時候,那些天發生了什么事,雨季還是和風緩緩,他想到了母親住院手術,最后確定就是那個時候,艾菲婭消失了。

半年后他認識了莎梅爾,看電影,約會,他時常心不在焉,直到莎梅爾出現。

“我想搬過來和你一起住。”

在某個夜晚莎梅爾這樣提議。弗利本想拒絕,又不知如何開口,一周以后莎梅爾搬進了他的公寓,兩人的關系并沒有發生改變,莎梅爾很早起床,對吃并不講究,但喜歡固定的飲食,周末兩個人一起看電影,平時莎梅爾坐在客廳里畫畫,弗利則蜷在沙發上看科幻小說,莎梅爾從來沒問過弗利在讀什么書,弗利除了知道莎梅爾喜歡畫畫外再也不知道她的其他興趣。№Ⅰ№Ⅰ

艾菲婭就是在那段時間消失的,弗利最終確定了自己的推測。

一次半夜被母親的電話吵醒后,莎梅爾問發生了什么,弗利說沒什么,母親有失眠的老毛病。他翻身親吻莎梅爾,她先是有些抗拒后來也許睡意太濃,便不再拒絕,弗利想象著艾菲婭,又想象著母親失眠的模樣,隱藏一切讓他痛苦,這種痛苦藏的越來越深,終于到了他想找到它們把它們拿出來都找不到的深谷中。

粗重的喘息,汗水,他縱身跳入山谷,無盡扭曲的坡道,沙礫混著泥土和灌木的尖刺,沒有疼痛,夜隱匿在夜晚中,隱匿在人們沉重的呼吸下,吐出的薄霧掩護所有的謊言,看不清,摸不到,直到焦灼和不可忍受的梗塞,集結腹中,他沖向廁所,不停干嘔,像個懷了不可告人身孕的女人,漆黑中摸爬著嘔吐。№Ⅰ№Ⅰ

之后他躲在沙發上祈禱莎梅爾一夜好夢,電話不要響起,他一頁頁翻著小說,等待天亮。

“杰克最后一次踏上那塊黃色土地,他已經什么都忘記了,記憶刪除芯片在腦中閃爍,燈光微弱即使深夜沒有月亮也不可能從神經網絡的迂回中找到那一點星光。

他從沒有克服過恐懼,人類為什么要做這種無謂的嘗試。克服?努力?勇敢?都是舊時期智能低下的生命才需要的精神毒素。杰克在一次打斗中失去了右手,但現在他完全沒有因此感到痛苦,他和完整的人一樣擁有完整的快樂。既不自卑也不擔憂。首先你要學會遺忘,讓生命重新開始。”

“我睡不著弗利,去給我弄那種東西,你們年輕人都知道那是什么。”

母親要的是什么,某種遺忘?不論自己怎么安慰,“不要去想那些了”,這些話聽來沒錯,只是要一個在想一件事的人不去想,這簡直是天方夜譚,所以母親想要的難道是某種致幻劑,某種神經類藥物。

她也不想質疑我,是她控制不住,她不能不想,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