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間,楊再思便展開那行卷仔細閱讀了起來。行卷內容并不多,除了那個所謂的三原李潼籍貫之外,另有兩首律詩并一篇策文,不足三千字的內容,楊再思卻翻來覆去看了大半個時辰。
看著楊再思如此認真,李潼心中也頗生感慨。
行臺如今吏治可稱清明,特別是與朝廷形成鮮明對比。這當然不是李潼一人之功,除了各種規令嚴格執行之外,也少不了身在要位者的悉心維持。
本就是開元名相的姚元崇、宋璟等那就不必說了,在這些人的努力下,開元前期吏治昌明甚至還要超過貞觀時期,是真正體現了海納百川、有容乃大的帝國氣象。
如今行臺政治中,楊再思可謂一個典型。其人于武周、中宗朝兩度拜相,從未有一諍言進諫,所謂世路孔艱,直者先禍,若不如此,豈全吾軀?可以說是把一個官場老混子體現的淋漓盡致。
可是在入事行臺之后,特別是以西京國子監祭酒身份主持行臺考選以來,楊再思卻頗有幾分剛正不阿的姿態。在堂則謹事公務,居家則從無私幕之賓。
就連李潼被這家伙懟了都不是一兩次,某日出府入坊準備拜訪一下楊再思,竟然被其家人直接阻在門外,只說公務垂教自有行臺堂會,私情來訪則家中實無閑暇待客,搞得李潼都只能訕訕離開。
這次他要給自己開個馬甲小號,結果又被楊再思堵了一把,老實說心里是有點小氣惱,你這老同志是要作死啊,你伺候我奶奶那會兒可不是這個樣子,是不是看不起我?
不過話說回來,楊再思這種轉變的確也顯示出行臺政治風貌如何。楊再思這家伙當然談不上耿直純正,事實上能在武周朝堂混得開的,哪一個不是見風使舵的人精?
之所以有這樣的轉變,無非仍是若不如此、豈全吾軀?對于不同的人,就要提供不同的服務,我能以直賣你,可想而知你是怎樣的氣量。
這馬屁拍的可就比單純的諂媚有格調多了,別看李潼有時候還想找楊再思走走后門、行個方便,可如果這家伙在行臺仍是朝中舊態,李潼還真就直接辦了他。由此可見他奶奶調教出的這些老家伙,一個個也真是不簡單。
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李潼雖然譏笑楊再思賣直,但事實上就在這一兩年之間兩京之間分別主持典選的狄仁杰與楊再思于士林中評價已經有了高下之判。
狄仁杰的名聲已經被毀的不要不要的,而楊再思卻反而頗有老妓從良的善評。
彼此臣員各自做派、名聲不同倒不是說李潼真就比他四叔格調更高只是李潼浸淫世務要比他四叔更加深刻,目標也更加篤定。
他自身的權威已經通過各個方面、各種事件確立起來特別是神都革命與青海大捷。正因這樣,李潼才更有底氣并不需要通過臣員們恭順與否來判斷他的權威高低。
他四叔則就沒有這樣的條件幺兒生來不受重視,十幾年間被悍母盤著玩、已經天下皆知,幾無自信可言。大權驟享難免患得患失,遇到爭執并不是先判斷對錯首先想到的就是你跟我抬杠、是不是看不起我?
一旦臣子要承受君王如此的猜疑縱有風骨,又敢施展幾分?
如今他四叔甚至還沒有經歷中宗一朝的繼續考驗與韜光養晦,可以說是直接從溫室中被移植到了三九寒天里。更何況原本歷史上就算有他三哥打個樣,都被兒子直接撬了班,如今朝情混亂至斯也實在沒有什么好奇怪的。
“這三原李潼,確是秀才彰然難怪能得殿下如此垂青?區區院試,于之的確不成考驗即便循規入考,也只是恃才強占了一個中人進途。”
終于楊再思合上行卷并不無感慨的說道。
聽到楊再思這么說李潼心里也是頗為高興。他準備這個馬甲還算用心除了籍貫編的似模似樣之外,行卷也是花了兩三天時間準備,詩文都是另擬風格,行卷都是讓樂高再抄一遍,確保不會讓人一眼看出跟自己有什么聯系。
若是普通人,詩文風格哪怕再怎么掩飾,多少都有端倪流露,但這最不好掩飾的一點,對他這個掛逼而言最不成問題。雖然同樣不是自己的真料,但他這個小馬甲能夠得到旁人贊許,也讓他心里洋溢著一份滿足感。
“能得楊相公如此稱許,這學子必也因此為榮。再請問楊相公,監試能否……”
李潼話還未講完,楊再思已經離席作拜道:“此萬萬不可!院試尚搜擴才遺、網羅士力,但監試得選便是授用政治,身言書判無一可省。此學子確是才性不俗,殿下賞之,為賓為友俱可,但若要經用行臺,章制既設,豈可因一野才而尺度豁開!此子若入試,憑此才器,足堪列選,但若循幸以進,行臺才選章制于之已是無物,異日王教授給,又能正視慎用幾分?因此一人,亂我選軌,實不足取!”
“是我任性,有侵楊相公案務,請楊相公見諒。”
李潼聞言后起身下堂,將楊再思扶在窗邊與自己對席坐定,然后對楊再思拱手作禮并笑道:“行臺選軌,自不可廢。但三原李潼,身世確有不便之處,于此恭請惠教,未知可否?”
“殿、殿下,這、這是……”
楊再思聽到這話,已是一臉驚容,忙不迭起身側立,看看行卷,看看雍王,口中仍是吃吃:“殿下、三、三原李潼?”
李潼微笑不語,只是請楊再思入席。
好一會兒之后,楊再思才將這一訊息消化完畢,只是臉色仍然僵硬有加。他不是沒有猜到這三原李潼與雍王殿下關系匪淺,但仍想不到竟然如此親密。
殿下為什么有此行為,他自然不敢深問,畢竟就算賣直,也要有所尺度。不過很明顯,他是不能真逼著這個李潼去入場參考。
“那就請李學士且擬一判,專判臣、我……”
落座后沉吟半晌,楊再思才又開口說道。
李潼聽到這話,心中不免大樂,老家伙真精明,轉眼間就有了不失自謀的計議。他也并不拘泥,提筆便寫出一篇判詞,對楊再思就事行臺以來事跡如何稍作評判,判詞還是相當正面,畢竟楊再思西行以來的改變也是有目共睹的。
不待墨跡風干,楊再思便兩手捧起這一份判語,細讀一番后呵呵傻笑幾聲,才又連忙抬頭說道:“多謝李學士賜評雅正。”
說話間,楊再思便將這判詞又遞了回來。見其這番舉動,李潼臉色更顯和藹,就席將判詞推回,笑語道:“此書論及相公,相公且自收納,以此為準,相得余生。”
楊再思聞言后更顯激動,起身再作叩拜,語調竟都有了幾分哽咽:“臣半生潦草,無可稱夸,明主恩遇,指點迷津,彷徨再無,恃此判言,唯是闊行!”
一番謝恩,楊再思才又心滿意足的離開王府,并帶走了那一份行卷。能夠跟領導共同守護一個無傷大雅的小秘密,這種推心置腹的感覺實在不錯。至于雍王要搞這樣一個身份的深意何在,他才不會深作打聽。
搞定了這個小馬甲之后,李潼了卻了一樁心事,轉頭便又操持起其他事務來。
如今的行臺,結構越發完善,可以說除了一個宗法大義,所發揮的職能已經可以說就是陜西朝廷。當下行臺幾樁大事,無論貢賦入京、還是考選才士,都是關乎統治根本。
今年的行臺,就比去年更加從容。除了本身的統治結構更加完善之外,還有就是神都朝廷眼下也忙碌得很,根本就無暇西顧。
眾多士人涌入長安,與之相對應的就是大量關隴勛貴人家前往神都,有的甚至是舉家搬遷。
畢竟所謂的清算舊朝,就是一個分豬肉大會,關隴勛貴們歷經武周一朝的動蕩,甚至早在高宗朝就已經開始憋屈有加,熱情一旦被激發出來,那也實在是火一般的炙熱。
對于這一點,李潼也是樂見,不作阻止,甚至授意行臺主動給以方便。關門打狗雖然過癮,但也要防備狗急跳墻。現在在神都分豬肉大會的誘惑之下,這些關隴勛貴們主動與行臺切割,本質上也是幫行臺肅清隊伍。
為了讓這些關隴勛貴們走得爽利,實現快速的財產轉移,李潼甚至還授意府員們前往神都,與他姑姑太平公主商量在神都開設飛錢分柜的事宜。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關隴勛貴阻礙關中民生的發展,主要就體現在對田宅和奴婢的占有上。
這些產業都是很難進行大規模地域轉移的,現在行臺擺明了是不打算跟他們好好處,割的一刀比一刀狠,與朝廷開放包容的態度截然相反,何去何從,該要如何選擇,一目了然。
老實說,如果不是他四叔在有些方面體現的惡意過于明顯,李潼都懷疑他四叔就是在跟他打配合,為了他們李唐江山,從根源上肅清一下革命隊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