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了華燈初上,雍王一家才自坊居中動身出門。李潼已經是睡眼惺忪,如果不是已經提前約好且光祿坊也并不遠,他甚至都不想再出門。
深冬世界,夜風已經頗有寒意,李潼也沒有再騎馬,與娘子們共乘一車,自是忍不住抱怨幾聲。
“妾入邸以來,還是第一次隨殿下同出作場面交際,自然要慎重一些。”
楊麗眨著水汪汪眼珠,楚楚可憐道。
李潼見其華服盛裝,較之尋常確是更顯嬌艷動人,口中還是笑語道:“我家娘子們本質高潔,本也不需施加點綴就能驚艷四座。”
隨口而來的情話也是日常情趣,聽殿下這么說,兩娘子不免各露喜色。
李潼側偎于兩位娘子身邊,思緒一轉,又對楊麗說道:“蕃國這位公主乍入京畿,人事多有陌生。她這個身份也不適合與京中貴家命婦頻作往來,娘子閑來無事,可以常作訪問。你們那個戲社,也可邀其加入。這位公主領邑吐蕃東域,家底很是豐厚,戲社日常使用的裙服、妝料,都可著其分擔。”
楊麗聽到殿下對那蕃國公主關懷入微,難免有些吃味,低哼道:“妾雖然不是外邦的公主貴胄,但幾分薄儲仍有,倒也不需要這樣的小事去叨擾旁人。”
唐靈舒也在一邊助言道:“我、我倒是沒什么家底,可若外出使用什么物料,殿下難道不給?”
“不一樣的,家業越大,越需長計。娘子們用度如何,我自不計較。但如果有外人用財,把自己的事情辦了,這又何樂而不為。這位公主托庇國中,你們也不必覺得算計其人會讓人情尷尬,行臺是給她的,總給她能奉給行臺多得多。”
只是自家人閑話,李潼倒也隨意:“無論身位高低,也無免財壯人勢。大凡囊中仍有一錢,不可稱窮途末路。蕃國本非友邦,即便那公主真心投唐,其領邑封民也難免自有主張。未來必將討伐吐蕃本土,泄我舊恨,那公主深傍行臺一分,便能多幾分的配合。
如此構計一個外邦賓客,確有幾分小氣,但飼夷本就如同馴犬,大計小節都需兼備。大計情勢的權度,自有行臺官僚與之對接。雜情小事上,那就托付給娘子們。那公主久處逆境,卻仍能志氣不奪,的確是一個值得欽佩的人,但我卻不需要她有什么主見。”
聽到這里,楊麗才明白了殿下的意思,原本心里對那個蕃國公主是有幾分抵觸、警惕,這會兒俏臉上則隱露不忍,并忍不住嘆息道:“權勢竟是如此害人,那公主本身已經不容其國,被迫遠走他鄉,身在陌生境地,仍要……”
“唉,人間哪有百分的如意。莫說蕃人,就算我大唐子民,又豈是人人安居樂業、竟日無憂。天生萬物,既然生人以來就比旁人多享用幾分,別的方面自然也該比旁人多承受幾分。”
聽自家娘子這么說,李潼抬手握起柔荑嘆息道:“諸種人事上的缺憾,人力雖然能補幾分。就算有這樣的閑力,我自然要關照家人,無謂再涉其他。”
“這倒也是,我眼下心里憐憫那位公主,那是已經身在殿下庇護之內。若還是此前草野間的行賈,人家堂堂蕃國貴胄,怕也不會正眼施給我。”
楊麗聰慧豁達,聞言后便也說道,她家本身蜀中的豪商,即便自己不曾親往蕃土,也常聽家中商隊管事談起與蕃國商貿的各種危險困難。
只是片刻后她又嬉笑道:“殿下著我教那公主錢財濫試,倒也不是什么難事。但殿下也說那公主不是俗類,既有豐厚資力能使,恐怕心里已經有了奇貨可居的念想。世道無論何人,及見殿下卓然當面,還能心情平和?”
“這是真的!舊時同殿下游玩曲江苑,當時幼娘便說,楊娘子大把錢貨的使用此間,心里也必有來年真成此間主人的打算!當時我還不信,現在想來的確是計算拙淺啊……”
一邊唐靈舒聽到這談話,忍不住插口說道,語氣不無感慨。
楊麗聞言自是大囧,但也不甘示弱:“憾我沒有靈舒娘子矯健身手、傍鄰為居的便利,否則當年也翻墻入園,財貨能省下多少!”
兩位娘子自于車廂中嬉鬧起來,李潼自感不便加入,索性翻身扣了扣車板,開口問道:“樂高,還有多遠?”
金光門橫街上,入夜后就變得寂靜起來,唯有京軍宿衛的巡街街使率領游騎于街中縱馬巡弋。察見雍王殿下儀駕出邸,街使們自發的率部隨后拱衛,一直將殿下儀駕護送到了朱雀門南進入光祿坊,才引部自去。
光祿坊內,因知雍王殿下已經駕到,蕃國公主新邸中的賓客們也都紛紛出迎。雖然大多數賓客都已經離開,但也仍有十幾人留下來,倒也沒有什么陌生人,主要還是行臺官員,諸如與蕃國公主有所接觸的郭元振、蘇約等人。
當中地位最高的一個,便屬武攸宜了。
武攸宜這家伙倒頗有幾分樂天知命的覺悟,隨著行臺構架逐漸完整,各種上層實權職位分配完畢,只領了一個同州刺史的寄祿閑職,并代替雍王殿下打理社監署事宜,手中權力不大,日子倒是過得很滋潤。
每天坐堂半日,自有吏員將京中諸行社事宜匯總整理,再由他轉遞到行臺中。由于最近這段時間雍王用事中心都在軍政大事上,只有搭建軍器監用到了社監署的配合,但自有相關行社社首直與行臺交涉,這種軍工產業壟斷性強,并不存在太復雜的行業競爭與糾紛,自也無需武攸宜處理。
公事上雖然清閑,但武攸宜生活卻很充實,尤其是跟雍王有關的私事,他必然關心備至。甚至就連王邑田莊收租、翻耕,都要同國官們一同前往監督,以至于王國大農馮昌嗣都變得無所事事,沒什么存在感。
如果不是考慮到武攸宜乃是武家碩果僅存的有限幾個場面人物之一,李潼都打算直接將之任作國官,總還是要給他奶奶幾分面子。
及見雍王車駕駛入坊中,武攸宜頗具狗腿姿態的匆匆趨行入前,手扶車轅親自將雍王攙扶下車,姿態殷勤有加。
“若知平陽公已經先達,我也必早早趕來相聚。”
在公開場合,李潼還是頗給武攸宜面子的。
“殿下事務繁忙,能抽身至此已經不易,早到晚到,都能讓主人堂壁生輝。”
武攸宜聞言后便咧嘴一笑,并又說道:“拙荊并幾家命婦正伴赤尊公主于內堂待迎殿下,兩位貴眷直入內堂即可。”
見武攸宜抬手指引著王府御者驅車入院,李潼不免感覺這家伙真是閑得蛋疼,似乎是打算連這蕃國公主的家相也兼領起來。
兩位孺人乘車入邸后,在場其他賓客也都紛紛入堂向雍王見禮。在眾人的擁從下,李潼便直入庭中。待至中堂,便見蕃國公主葉黎并武攸宜的夫人,還有其他幾名不太熟悉的命婦正在廊下迎拜。
抬眼望去,李潼也不免感慨果然是人靠衣裝。昨日邸中接見這位蕃國公主,雖然印象頗深,但也談不上驚艷。可今日對方經過一番盛裝打扮,一身華彩衫裙登時便將姿容氣度給襯托出來,確是明艷動人。
且不說雍王感想如何,武攸宜得見這位蕃國公主如此美艷,便在后方遞給郭元振一個戲謔眼神。郭元振則只是垂首避開,身形更往后退了幾個身位,不知是否錯覺,總覺得兩位剛剛落車的孺人視線在人群中打量,似乎是在尋找他。
唐人禮俗不失開放,倒也并沒有后世那么嚴格的男女大防,男女并赴宴席,哪怕是高門大婦也并非失禮的事情。當然還是要看賓客身份與關系如何,若只是尋常來客,也不值得去驚擾內眷。
當然宅邸的主人只是蕃國公主葉黎,并沒有其他男丁,雖然行臺配給一名管事知客的家相,但中堂待客自然也唯有公主親自出面。
一番禮問寒暄,眾人才登上中堂。武攸宜等人此前也只是在前堂盤桓,此時乍入此中,眼見各種陳設自有一種貴氣逼人,心中訝異的同時,也暗暗感慨看來雍王殿下對這位蕃國的公主確是重視的很。
李潼得見廳堂如此華貴,一些陳設器物都是西大內宮庫珍藏,忍不住就掃了一眼還在諂笑邀功的官宦楊緒。這家伙做事欠于尺度啊,知道的理解雍王殿下要用奢華富貴消磨蕃人志氣,不知道的怕要誤以為雍王泡妞真是下血本。
拋開這一點不滿,對于廳室的整體環境,李潼還是頗感滿意的。
這樣的起居環境也的確有讓人沉迷的魅力,哪怕是他都感覺奢華的有些過分,更不要說從蕃國遠來的這位公主。且不說后計如何,單單眼前這份誠意,也值得蕃國公主給一個鄭重的表示。
賓主落座未久,蕃國公主葉黎便再次起身作拜,并膝行至李潼近前,兩手捧住一份錦囊包裹的卷軸,恭聲說道:“蕃女幸入天朝,承蒙雍王殿下不以卑鄙見棄,贈我美宅華廈,禮遇備至,授恩深厚。葉黎惶恐承受,情急不知所表,唯以所受舊國封領版籍進獻殿下,再叩懇請殿下笑納。蠻夷荒土不足稱美,唯生民渴慕王道教化之心,與中國人士等同無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