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周允元官廳前抖了一把威風,李潼便又被楊再思引回了正廳里。
楊再思對李潼的要求還是頗為上心,一邊命人前往尚書秋官官署去討取樂思晦有關的卷宗,一邊也在旁敲側擊的將此案始末稍作講述。
一般上升到宰相這樣量級大臣的禍福榮辱,其原因都絕對不是表面上呈現出來的那樣簡單。
樂家也不是什么周朝鵲起新貴,父子兩代為相,特別樂思晦,既掌門下要省、還監典選重事,其人死在天授二年朝中斗爭最為激烈的時刻,原因其實不言自明。
楊再思言語中還隱隱透露,其實樂思晦與竇家關系匪淺。
這些人情曲隱,李潼勢位達不到便難了解到。不過此類人情故事,即便了解到,意義也已經不大,反正人都已經死了,兒子都被牽入宮中一刀割了,可見余勢已盡。
當卷宗送來的時候,李潼小作翻看,雖然朝中樂思晦已經被平反,但其涉案遠徒的其余家眾相關卷宗、果然都被抽起,沒有發赦放免。
這其實只是一樁小事,畢竟平反基調已經定下來,只需要關鍵位置上的人一句話敦促,有司自然會加緊辦理。但對那些遠流的罪人們而言,可能就是生死兩種局面。
樂思晦榮顯半生,最后卻連這一句話的交情都沒有遺留下來,也不知是可悲還是可嘆。
李潼喚來樂高,隨手寫了一張便箋,吩咐由剛剛從司宮臺返回的楊思勖領著他前往尚書秋官敦促此事,甚至連正式的公文都不需要下達。
這件事本來就該做,無非刑司怯于來俊臣兇威、加上朝內也無人發聲才耽擱下來。
樂高見狀,已經是淚水漣漣,撲在李潼席前不斷的叩謝,可憐模樣讓人覺得心酸。
李潼也懶于憑此賣恩,只是擺手讓其速去。人情冷暖、世道常有,所以才顯得不忘故義那樣可貴。
“巽郎真有仁人風范,恩及微庶。這樂家小子能夠入事府下,也算是苦盡甘來。”
楊再思又微笑著吹捧一句,李潼則看他一眼,心里不免念叨:要不你把鸞臺侍郎位置讓給我,到我家來做奴仆,我也待你一樣好?
經過這樁雜事,才又講起李潼署中官廳位置所在。楊再思所安排的是正廳左側第三個小廳,這座小廳跟李潼還有淵源,原本是他故友李嶠在署官廳。李嶠年初復審狄仁杰等案事,也受牽連,被放為外州司馬,所以歸都至今,李潼都還沒有見過他。
李潼對此自無不可,私屬的官廳更多只是一個臨時的休息場所,真有什么臺省大事,都要通堂辦理。靠近正堂的嘩噪所在,睡個午覺都不踏實。
這時候,時間已經過了正午,也到了官署放飯的時間。于是楊再思又領著李潼前往食堂用餐,一路行走間,遇到的那些鸞臺官佐們,對他態度就顯得端正許多。甚至在食堂用餐的時候,還有人主動上前致禮。
對于這些變化,李潼泰然受之。他也是混過機關的人,明白職位與威嚴雖然相輔相成,但也并非絕對唯一關系。比如對案的楊再思,便是一個活生生的反面例子。
他自有一系列的立威計劃,眼下還只是牛刀小試,總要給人一個循序漸漸接受的過程,不要真把他當作一個窮極無聊的宗枝紈绔來糊弄。
朝廷提供的伙食還是不錯的,應季時蔬、包括各種蛋肉食材,品類豐富又足量。當然味道是比不上王邸中廚下精心烹制,但對工作餐而言,已經是非常的豐盛。
李潼舊事麟臺,所提供的工作餐就要遜色許多,他都不稀得吃,正好那段時間跟他奶奶關系好,可以去禁中蹭飯。
不過其他官佐們自然沒有他這種賤矯情,吃得還是很開心。而且還有人直接將食盒帶進食堂里來,一邊吃著一邊將一些食材收進食盒里,是打算連吃帶拿。
李潼注意到這些官佐們收揀的食材,大多是魚、肉之類的葷腥,然后才突然意識到,年中五月朝廷剛剛頒行禁屠令,禁止民間一切屠宰行為。
他自己飲食是向來不受此困,偶爾就忘了這一節,此時見到鸞臺這南省要樞也公然違禁,就不免好奇,開口詢問楊再思禁屠令已經廢止?
“司農等諸司所轄近畿場廄,難免會有牲畜傷損,自然收入有司,助補百官食料。”
楊再思一邊解釋著,還一邊眨眼,大概是覺得這樣顯得親切又俏皮。
李潼聞言后則不免一嘆,這就是亂政害世啊,就連牛馬豬羊都過得不踏實。那些畜生們活此一生,無非是為了飽人口腹,結果現在卻連個正常死亡都落不到。
不過他所關心的并不是這個,而是官員們連吃帶拿的行為。他向他奶奶提出本錢公營的設想,雖然主體是將諸州百司公廨本錢集中經營,但一項重要目的,也是為了節省各項行政雜耗。
這項目標,說大也大、說小也小,落實到每個人身上,那就是別談什么社稷大計,每一個在職官員都會關心落袋的錢財、入口的飲食。
譬如眼前,哪怕是鸞臺這種南省要樞,官員自己享受便利的同時,還要惦記家中妻兒久不食肉,我拿半拉羊腿,大周社稷就因此垮了?老子辛辛苦苦、兢兢業業,不值這半條羊腿?真要拿垮大周,我還是大唐忠臣呢!
本身就是在體制內動刀,而且涉及面覆蓋上下,李潼也明白,無論政策好或不好,都不可求訴急功。該要怎么由小及大的推動改革,也是非常考驗人。
一個搞不好,給時局帶來的觸動還要甚于他奶奶所施行的酷吏政治,畢竟酷吏們所針對的只是少數,群眾當中有壞人,百僚里面有奸臣。雖然看著心慌得很,但如果頂頭上司被搞掉,興許還能給我騰位置呢。
李潼心里想著這些,吃完飯后也沒有返回官廳,只是讓楊再思給他安排一名熟知典故的書令史,背著手一路溜達到鸞臺官署門外,也不急著離去,只是在門前往復徘徊,好像在飯后消食。
時下雖然由唐入周,但官員們基本待遇也沒有發生多大變化,往往只有上午坐衙在堂。而到了午后,基本上就是放羊狀態了,前來鸞臺辦事的官員們也是驟減。
鸞臺雖然事務繁重,不同于其他諸司,但省中本身事務也有多寡輕重的差別,也是有著一些閑署存在。諸如諫議大夫、拾遺補闕這些本就沒有定事的官員,如果沒有分判省事與待制的職事,那么午后基本上也就沒有正事了。
李潼在這里溜達未久,便有幾名官員結伴由署中溜達著走出來,待見這位新給事在官衙之外散步,自然上前小作見禮。
“你們幾位是有雜使離衙?”
李潼微笑頷首,上前隨口問道。他也是明知故問,早在衙門外便聽到這幾人談笑要去喝花酒,其中兩個還絮叨著先把手里食盒送回家順便拿錢。
但有的事情是能做不能說,幾人聽到問話,神情俱是一滯,片刻后連忙搖頭道是并無雜使。
李潼聞言后只是點點頭,也不說話,就這么背著手看著他們。幾人被盯得有些發慌,一會兒之后才有機靈些的拉拉同僚的衣袍,示意先返回官衙。
人的名樹的影,這位新給事勢位如何先不說,單單來俊臣都遭其毒手、先被當街勒死,也讓這些官員們不敢小覷,自知這俊美無儔的皮囊下,是隱藏著一個不可輕觸的暴虐靈魂,實在不可當面交惡。
見幾人行回官廨,李潼才露出滿意的神情,并背著手繼續向左近溜達。
幾人退回官廨,也并未歸署,只在門后暫避,過了一會兒又有一人探頭看看給事去遠沒有,這一探頭,恰好又看到給事走回此間,并問他:“有事嗎?”
那人連忙搖頭,訕訕退后并向同伴們做了一個無奈的表情,見這位給事溜達的挺過癮,一時半會沒有離開的打算,只能垂頭喪氣的先退回本署。
看著幾人背影,李潼冷笑一聲,新人新作風,你們連吃帶拿的,還想早退?沒門!就算是磨洋工,也得給我滾回去坐衙坐滿八小時!
崔元綜這個鸞臺官長去了政事堂便不回來,也沒給他安排具體的事務,楊再思則不好越俎代庖。但治理國家終究是自家買賣,李潼是不打算白拿工資,索性先抓紀律。
當然也不是所有人都這么識趣,畢竟常年積習哪能一朝更改,有人一臉急色行出,道是家中兒郎有病,需要盡快回家。
李潼也不阻止,只是轉頭吩咐書令史將其人其事記下來,并一臉關心的表示,稍后一定奏報官長,捐助醫藥,自己也將親自登門探訪。
見其不依不饒,有人訕訕退回,有人似乎真的有事,道謝離開,李潼也不強阻。
也有人不乏忿色的分講此為百司故俗,給事新入,故不知也。李潼對此也不強爭,只是微笑表示來日可以就此通堂辯論。
如此到了傍晚時分,宰相崔元綜歸署,意外發現滿衙官佐幾無早退,簡直前所未有的整齊。問明緣由之后,他一時間也是有些哭笑不得,不知該要如何評價,只能嘆息道:“給事真干才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