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

0331 自視甚重,目人為輕

崔元綜的評價,李潼也只是聽一聽,并不入心。

他自然明白自己這一行為并不討喜,并不符合他與群眾打成一片的定位。

所以在傍晚時分,趁著群僚出迎宰相,又說道:“今日新入省事,諸多懵懂,尚需在事群長提攜。虛辭不足表意,家邸遠在城邊,特囑家人在城西戲場布設薄宴,禮待群長。眼下已經是事外閑暇,諸位可愿同往娛戲?”

城西戲場不少,但名氣最大、且夠資格讓這位新給事擺宴待客的,自然只能是太平公主的戲場。

眾人被堵在官衙中幾個時辰,心中難免頗積薄怨,但在聽到這話后,許多人便忍不住笑逐顏開,原來這位新給事將他們強留署中,原來是還有這樣的安排。

就算當中有人的的確確對李潼心存不滿,不愿過于親近,但聽到集會是在太平公主戲場中舉行,便也點頭應承下來。

“你們諸位且去,只是記得歡愉適量,不要誤了明日省事。”

崔元綜身為宰相,自然不會加入下僚們的聚會中,甚至不發聲阻止,都已經算是給面子了,教訓幾句便擺手讓眾人退去。

楊再思倒是很想加入,但他還要留堂值宿,只能一臉惋惜的祝巽郎夜生活愉快。

此時皇城中,百司諸員除了留直本署的,其余員眾也都已經早退的差不多了。鸞臺一眾官佐幾十人眾鬧哄哄行出,很是奪人眼球。

一眾人行至皇城南門,排隊檢驗符令以出城的時候,李潼便看到有左近憲臺御史們在道路邊沿身影搖晃,正密切關注著此處。

對此他也不怎么在意,憲臺本就耳目爪牙之地,誰身上不積攢幾樁彈劾都顯得不夠紅。想要謹慎言行滿足這些職業杠精,一頭撞死都得考慮姿勢對不對。

下了天津橋便入民坊,還沒有入事的李守禮早已經等在天街道左,見李潼與眾同僚們行來,便擺手招呼。

鸞臺眾官僚們自然上前恭稱大王,李潼聽到這稱呼后,心里又不免酸酸的。

他收起雜緒,先讓李守禮安排一些顯官或車或馬的先行一步,他則與一眾下僚們安步當車,一同行往城西月堰。

這一舉動也不免讓人對其有所改觀,覺得這位新給事自有平易近人的一面,并非一味的倨傲難近,可見世上終究還是圖樣的人多。

一行人悉數抵達月堰的時候,天色已經漸暗,周遭彩燈高懸,自有一種不同于白日喧嘩的氣氛。

時下已經進入深秋,洛水邊漸有陰寒,但是戲場里也有籬墻帳幕阻隔河上潮氣,行此燈火通明之境,道路邊露臺上胡姬旋舞,諸堂廳伶樂高歌,讓人心底自生一股燥熱,自有驅寒之效。

此時戲場內巷道間也是人來人往,氣氛熱鬧。李潼與眾同僚們行入此間,也并沒有引起太大波瀾。倒是途行所聞聲樂,不乏他的舊作,也讓同行之眾忍不住對他才情大加夸贊。

如今這座戲場,已經不再是一座孤立廳堂,一大片的建筑群,前半部分公開面向大眾。后半部分則就封鎖起來,只接待特定的人群,有一種會所沙龍的味道。

這些具體的經營模式,都是太平公主自己探索,李潼于此建議不多。

畢竟后世無非物質條件更豐富一些,但是講到上層人物的消遣玩樂,無非男男女女那點事,而且古代還更環保。李潼后世也只是一個普通人,無緣出入那些所謂高檔場所,也就犯不上凡事都指手畫腳的刷存在感。

太平公主早知李潼要在此宴會同僚,為了給這個侄子捧場助陣,從白天開始就吩咐人布置一處戲堂。先前李守禮已經引來一批,待遠遠看到跟隨在李潼身邊這批更多,不免感慨道:“這小子還真能集眾作勢,趕緊再讓人布置一處戲堂。”

她當然不知道她這個侄子一整天討人厭的查早退,把人拖到現在,再去別處尋樂也晚了,索性留下來吃大戶,也能稍稍發泄一下心里的積忿。

鸞臺諸眾自有戲場走員接待,李潼先脫離隊伍準備來拜見一下他姑姑,剛剛走近小樓,便見太平公主對他擺手示意他去做自己的事情,于是便點點頭不再拘禮。

鸞臺諸眾被安排兩處戲堂接待,其實這戲堂規模本就不小,容納幾百人都綽綽有余。但雖然說是合流同樂,總還要講一個上下尊卑,如果太過混淆,反而會得罪賓客。

李潼在兩堂都短留片刻,一樣的華庭彩燈、歌舞動人,自然最能勾動文人騷情,幾杯美酒下肚,兩處都不斷有人請李潼選韻賦詩,李潼聞言后只是擺手拒絕,讓同僚們各自取樂。

一個階段就要做一個階段的事情,他如今已經不再是事外閑散的宗室少王,需要追求的也是事跡與官威,而不再是一兩首美辭艷曲。

今天肯請大家喝花酒,已經算是體恤同僚和下屬,如果再在席中一臉醉態的跟同僚們一起狎妓戲弄,那便是有失分寸,讓人以為他只會左右溜達的尋花問柳。

不獨李潼,其他幾名給事中在短坐片刻后也都各自起身離開,或是各歸各家,或是在左近尋找一些帶顏色的服務。這里畢竟是帝宗公主的產業,即便再怎么浮艷躁鬧,也絕不會公開賣肉。

李潼坐了一會兒,又有公主府家人來召,于是便起身離開,自往太平公主所在閣樓。

太平公主身穿一身華艷宮裝坐在樓里,見到李潼行來便笑道:“本以為三郎新入南省,還要時間從俗就宜,知你今日所為,真是大有干練姿態。”

權力的體現,從大處講是對時勢進程的推動,從小處講,那就是我讓你刺撓難受而你又奈何不了我。

李潼聞言后只是微笑搖頭道:“還未行入事中,且先小作聲勢,讓人知道此中有我。”

其實就算是后世,許多大機構往往瞎折騰,很多沒有必要的規定,但如果沒有這些事外功夫,你又怎么能夠感受到領導對你無微不至的關心?

如今鸞臺本就冗員眾多,單單給事中這一級就十幾個,盡管聽人介紹一通,但李潼能夠記住的仍是寥寥無幾。

對于更下級的辦事人員來說,抬頭眼見都是官,我知哪個是哪個?但如果說就是那個不準早退的,記憶點就更深刻,所接收的指令也會更快執行。

太平公主對這些倒是挺感興趣,聽得津津有味,但李潼見她這模樣,反而不敢多講了。

姑侄兩人閑聊片刻,太平公主才好像突然想起了一樣,拍手說道:“本來是想向三郎你引薦幾個鸞臺才士,眼下聊得盡興,反而忘了。不過看來也沒有必要了,三郎想必已經早見。”

李潼聞言后,哪能不明白他姑姑的意思,便笑道:“再見一見也不妨,事中瑣細,尤待親近使用。”

“把人引進來吧。”

彼此都是玲瓏心竅,太平公主也就不再多說虛辭,轉頭吩咐家人。

李潼抬眼,便見一個年輕人被引入進來,正是日間所見的崔湜,眸光不免微微一閃,暗道這小子門路挺廣,白天得罪自己門下,夜晚就請托到他姑姑這里來。

“卑職拜見給事,日間不知小奴是給事用員,言有失禮,退后忐忑難已,私庭再拜,懇請給事恕此無知之失。”

口中雖是上下級的稱呼,但崔湜入前行的卻是拜禮,并沒有因為請托到太平公主而有所怠慢。

李潼對這人本沒有成見,也不值得記恨,但這會兒卻有些不爽,手中茶杯重重一放:“本也只是一樁小事,你既無錯,我也未追。雜情擾在門私,如果你真的事有失職,難道我親長就是你徇私求庇的方便之門?”

崔湜弱冠之齡即供事鸞臺,擔任士人解褐的美職,兼又出身名門,自有幾分負氣高傲,肯主動低頭認錯,還是因為恐懼李潼兇名,擔心哪天直接在官廨里就被揍了。

此時聽到教訓的語氣,便打算起身,但視線余光卻掃見太平公主冷眸,心里一慌,只能再低頭說道:“卑職知錯了,以后絕不再犯。”

太平公主見狀,也覺有些冒失,擺手讓人將崔湜引下去,并對李潼歉然一笑。

李潼自不會給他姑姑擺臉子,神情稍作緩和,但還是說道:“我氣惱的不是這人是否犯我,浮塵輕撣,甚至不需言辭。但他若將此事請托姑母,可知其人自視甚重,目人為輕。姑母如果雅其才情,這性格還是要磋磨幾分!”

太平公主聽到這話,心中也是一嘆,對李潼的話不無同感。

她對這個崔湜是有幾分賞識,其人匆匆來見,陳告事情,太平公主也覺得一兩句話就能解開的誤會,但這崔湜還是力請引見,讓太平公主有些不滿,覺得其人將她的面子看得太輕。

她們姑侄再怎么情誼深厚,那是她們相互的事情,可其他人加入進來浪費這份情誼,則就有些不知分寸。

“姑母有薦,我是絕不推脫。且讓這崔湜隨我用事,若能琢成美器,也不負姑母對他的抬賞。”

李潼想了想之后又說道,他跟他姑姑感情正融洽,犯不上因為這種小事積存齟齬。

太平公主聞言后則搖了搖頭:“罷了,閑人一個,不值得深刻掛念。我家兒郎新入事,即便要薦才用,也要選真正的美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