跡的草紙,周圍的組員們也一擁而上,七手八腳將幾疊草紙瓜分干凈,借著傍晚粉紅色日光,認認真真地翻看了起來。
凡是進入第一、第二兩個軍事大隊深造的學員,通常都來自對日作戰的前線,或者為八路軍的基層干部,或者為某支游擊隊的指揮核心,單獨拉出任何一個人,對戰斗指揮都不會陌生,大伙對著兩個小組的作戰方案仔細琢磨,很快就發現了更多的差別,有些地方,甚至采用了截然相反的兩種辦法,充分體現出了兩個小組對戰爭藝術理解的不同。
非但在炮兵的運用方面,陳輝所在小組和張松齡所在小組,采取了完全不同的方案,在,兩個小組在進攻組織,火力分配、士兵配合等細節上,區別也非常明顯,但是從整體上說,陳輝小組的指揮方案從里到外都透著一個“猛”
,每個細節都經過反復計算,各個細節環環相扣,發動起來后雖然不會立刻要對手的命,但一記記殺招連環施展開來,卻宛若水銀瀉地般流暢,讓對手根本無暇破解,只能一步步被逼入絕境。
“這個”大隊長陳輝越看越驚詫,指著其中某一處細節,虛心地請教,“你們組對各種進攻火力的配合,要求是不是太高了點兒,這邊炮擊剛剛結束,那邊輕機槍和擲彈筒就要求運動到位,迅速對地方形成火力壓制,同時擔任掩護任務的幾個小組還得定點清除頑固目標,為強攻小組創造條件,而強攻小組只負責選取路線迅速推進”
頓了頓,他抬起手來擦掉額頭上的油汗,“這,這得多強的訓練程度啊,就在我們原來部隊的模范連里頭,也很難達到這種配合要求。”
“這是張隊長提出來的,我們大伙開始也覺得有些困難,但是按照這種方法組織進攻,的確能最大程度減少我方士兵的傷亡。”眾人立刻抬起頭來,帶著幾分心虛的意味解釋。
這是一句大實話,眾人都是戰場上摸爬滾打多年的老兵,文化水平雖然參差不齊,但作戰經驗卻一個比一個豐富,在最開始看到張松齡的設想之后,也覺得這個設想有些過于脫離實際,但是紙上談兵,比得是誰給出的方案更為完美,而不是誰給出的方案更貼近現實,所以大伙討論了一下之后,便接受了張松齡的設想,并齊心協力將其建設完整。
“戰前制定計劃,當然要努力以最精密方式來考慮。”聽出大伙言語里的不自信,張松齡笑了笑,大聲補充,“具體臨戰時情況會有所不同,但往粗了調整,總比往精細處調整更容易些,此外,配合嫻熟程度是能訓練出來的,平素多流汗,戰時就少流血,弟兄們的生命總比彈藥寶貴,哪怕平素訓練時花費大一些,也比他們上了戰場后給敵人當靶子要強。”
“這個”大隊長陳輝低聲沉吟,張松齡的某些觀點,和他以往指揮作戰的習慣有很大的不同,但是,這些觀點卻符合軍校里邊灌輸的作戰概念,特別是‘平素多流汗,戰時就少流血’這句,乃為學校里每天都在強調的信條,幾乎恨不得學員們將其刻進骨頭里,令他想反駁鼓不起勇氣。
“你們小組提出的方案,我剛才也粗略翻了一遍,兩相比較,的確比我們小組的方案更切合實際,也更干脆利落。”張松齡想了想,繼續說道,“但根據我以前跟日寇的作戰經驗,他們的韌性非常高,士兵的訓練程度、心理素質、槍法準頭,也遠在我軍之上,并且極其擅長把握機會,特別是一線作戰部隊,如果按照你們小組那個方案,萬一無法迅速將其擊潰,雙方就會在戰壕前方五十米范圍之內陷入膠著狀態,咱們這邊的損失將會非常大。”
“嗯。”陳輝用力點頭,臉色微紅,在他以往的作戰經驗中,有無
次三板斧沒能砍死敵人,然后不得不含恨撤離戰場的先例,多到大家都有點兒麻木了,習慣于從敵我雙方巨大的裝備差距上找原因,很少考慮到,其實除了裝備因素之外,士兵訓練度不夠,指揮者方案制定的太草率粗疏,也是導致戰斗目標能否順利的達成的重要原因,并且后兩者彌補起來,遠非縮短跟日軍在裝備方面的差距那么困難。
“我也覺得胖子說得有道理,領導之所以讓咱們來讀軍事課,目的不就是讓咱們的指揮水平能提高一些么。”有一名叫黃盛的組員站起來,低聲給張松齡幫腔。
“是啊,我以前在七一七團的時候,就曾經吃過類似的虧,原本以為三兩個沖鋒就能拿下鬼子的陣地,結果打了整整一下午都沒拿下來,我們團長最后只能搶在鬼子的援兵到來之前,帶著大伙主動撤離。”另外一名帶著明顯江西口音的組員也站起來,低聲補充。
“嗯,有些辦法打國民黨好使,打小鬼子就是力不從心,我在太岳根據地那邊的時候”其他組員也紛紛開口,給張松齡提供強烈的支持。
大伙越說越興奮,不知不覺間,就把附近另外兩個小組的學員全給吸引了過來,好奇地從大伙手里接過兩個指揮方案,認真比較,很快,后來者就自動分成了兩派,一派引用學校的授課內容,對張松齡小組的方案表示絕對支持,另外一派,則根據自己所知道的實際情況,成為大隊長陳輝一邊的“鐵桿”,逐條批駁張氏方案中的謬誤。
“問題是,咱們八路軍哪來的那么彈藥供給大伙揮霍啊,敲掉敵軍火力點,你這里說至少需要四十枚炮彈,用迫擊炮近距離補漏,每個遺留火力點兒還要浪費三發,此外,你還要把手榴彈朝戰壕前面亂扔,不直接扔進戰壕里頭,張胖子,照你這種打法,得多少彈藥才夠打一仗啊,。”一名來自晉西北的游擊隊長,點著張松齡的方案,大聲質疑。
“炮彈寫得是最大消耗
優勢便能體現出來,無論是與鬼子對射,還是立刻發起白刃沖鋒,損失都會降低許多。”
“恐怕到那時候,弟兄們手中也就剩下一桿空槍了。”另外一名來自冀中的游擊干部不服,嘟囔著說道。
“那就白刃戰唄,反正已經推進到戰壕邊緣了,干脆跳進去跟小鬼子刺刀見紅。”沒等張松齡接口,他身邊的組員搶著回答。
“那先前打出去的彈藥,豈不是都浪費了。”有人還不服氣,繼續大聲質疑。
“沒不浪費,至少打掉了敵軍中威脅最大的火力點,并且沉重地打擊了他們的士氣。”張松齡扭過頭沖著說話者笑了笑,非常耐心地解釋。
“消耗那么多彈藥,就是為了順利將隊伍推進到戰壕前,居然還說不浪費,張胖子啊,你到底是不是游擊隊的人啊,怎么我覺得連國民黨那邊,都舍不得像你這樣大手筆,。”人群后猛地擠進來一個滿臉刀疤的漢子,指著張松齡鼻子追問。
這話未必有什么敵意,但是著實問得非常沒有禮貌,張松齡心頭立刻隱隱涌上一絲不快,看了對方一眼,淡然回應,“我覺得,人命總比彈藥更值錢些,彈藥打光了可以想辦法繳獲,可弟兄們犧牲了,就永遠救不回來了,此外”
將聲音稍稍提高了些,他大聲補充,“我來自察哈爾軍分區黑石游擊大隊,檔案你可以去校辦去查,我們那邊,是有名的地廣人稀,肯參軍打鬼子的年青人難得,所以更要珍惜他們的性命。”
“我,我不是那個意思。”刀疤漢立刻羞得滿臉通紅,揮了下胳膊,大聲解釋,“我是說,我是說,你的這種戰術根本不實際,不光是你,咱們最近學的很多東西,聽起來滿像那么一回事情,但拉到戰場上,未必好用。”
這一炮,可是炸翻了半個學校,周圍的學員們紛紛扭過頭,沖著刀疤漢橫眉冷對,“閻寶林,你又亂說話。”
“閻寶林,你怎么能這么說咱們的老師,。”
“閻寶林,要不然你來當校長算了,這不行,那不對,敢情這天底下,就你一個軍事家了,。”
大隊長陳輝見狀,趕緊轉過身,一把拉住刀疤漢的胳膊,“老閻,你又亂放炮,小黑屋沒蹲夠是不是。”
隨即,又陪著笑跟張松齡解釋道,“胖子,你別跟他生氣,老閻他就是這么一個人,嘴巴臭,沒把門的,但他的心眼很實在,打起鬼子來也一點都不含糊,你看他這一身刀疤,全是跟小鬼子白刃戰時落下的!老閻,你還不趕緊給胖子道歉,學術之爭,用得著你這么激動么。”
后兩句話,完全是在給閻寶林找臺階下,而后者卻不知道領情,先沖著張松齡鞠了一個躬,然后大聲說道,“對不起,我剛才態度不好,請張隊長原諒,但我還是覺得,你的戰術不符合八路軍的風格,倒是有點兒像小鬼子那邊,老想著靠火力占便宜。”
“無論是誰的風格,只要能贏得最后的勝利,我認為它就是好戰術。”張松齡拿這種糙人沒一點兒辦法,只好笑了笑,無奈地補充。
“那可不一定,小鬼子的彈藥總比咱們八路軍充足。”刀疤漢老閻根本不管別人的臉色,繼續跟張松齡糾纏不清。
這完全是在故意偷換概念,張松齡沒法跟此人計較,笑了笑,不再回應,誰料刀疤漢閻寶林卻不依不饒,上前拉了一下他的衣角,大聲道:“怎么著,覺得我說得不對是不是,,唉,我這人嘴笨,心里頭知道的道理,總是說不清楚,要不然這樣吧,咱們倆來一次沙盤推演,你照著你的計劃做進攻方,我來當小鬼子,能攻下我的山頭,就算你有道理,否則,就是我贏,如果你贏了,我就把這個輸給你,,還當眾拜你當老師,。”
說罷,從腰間摸出一個半舊的王八盒子,直接拍在地上。
小日本的王八盒子,學名南部十四式,設計上完全是照抄了德國的魯格,但是技術方面根本沒有吃透,導致該槍超過三十米距離就無法保證準頭,并且容易走火、卡殼,甚至在使用中會出現撞針折斷,彈夾脫落等現象,非但日本軍官拿它僅僅當個裝飾品,八路軍的正規部隊,也沒幾個人愿意使用,通常繳獲之后,就直接送給自己的地方武裝,并且會千叮嚀,萬囑咐,要求配帶此槍者一定要小心謹慎,以免殺敵不成,反被該槍反噬了主人。
張松齡算是半個用槍的行家,一見對方拿出南部式當彩頭,就忍不住輕輕皺眉,正準備找借口拒絕,又聽閻寶林甕聲甕氣地說道:“如果我贏了,你也不用拜我為師,把你那兩把德國原裝的盒子炮分我一支就行,怎么樣,你敢不敢打這個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