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八章一封書信,兩樣心思
成功說服王士騏無疑是一個好的開始,當然,這種世家子弟大少爺,自身又是東南才子,并不會因為范進的一番言語就會對范進納頭便拜。但是只要讓他認識到范進不是個普通人物,來上元是確實想要做出番事業,不是來這里混日子蹭資歷到時候拍屁股走人的混子就夠了。至于范進要做的事,都是在自己的職權范圍之內,王世貞硬攔是攔不住的,而且他也沒有硬攔的必要。
固然江寧本地士紳的力量對于王世貞能否安穩摸魚修仙大有影響,張居正的態度難不成對他就沒影響了?作為個老油條來說,固然不大可能站出來幫著范進對付士紳,但是也不會真的幫士紳掣肘范進。作為頂頭上司,范進的功勞自然就有他一份。是以只要范進不是亂來,讓他看到成功的希望,他在自己的職權范圍內,也會給出一些助力。
這種助力不一定十分明顯,但終究縣官不如現管,只要府里能給些幫助,對范進來說足以讓自己的計劃順利進行。
臨分別時,他又特意將自己寫的一個唱本交給王士騏委托其送與其父王世貞,作為當下戲劇大家,范進送這個禮物既不低俗,又能拉近兩方距離。畢竟王世貞是個文藝官僚,在興趣愛好上和他拉近距離,比送金銀珠寶的效果更好。
那是范進抄襲的后世名段《鎖麟囊》,宣傳善有善報,于立意上并沒什么問題,詞句上雖然比之時下流行的昆曲有欠缺,但是于花部亂彈里,也得算是上品。再者說來,以王世貞的能力,想來用不了多久,就能把這戲給改成昆曲,在舞臺上演。
臨分別時,王士騏又向范進表示,于馮邦寧一事,自己將聯合一些城中文人士子共同發聲,對馮某口誅筆伐。反正城里的文人看這個混帳已經很不順眼了,只是在等個合適的機會發做,這次既然他把手伸向了士紳,那正好可以做一篇文章,給這廝一個教訓。
其話里的意思,透露出參與此事的人里既有東南才子顧憲成,也有劉勘之,還有新近到江寧游學的無錫名士高攀龍。在聲勢上是足以震懾人心的,想來馮邦寧終究也要考慮眾怒難犯,在一段時間內不敢再亂來。
范進對于這幫文士的作用其實并不是非常相信,如果單純的輿論攻擊有用,馮邦寧就不至于在江寧鬧到烏煙瘴氣了。但對于自己來說,輿論的風向就非常有用了。不管是女塾的建立,還是朝廷放貸,以及未來的按納稅多寡定等級等事,在輿論上都有走鋼絲的嫌疑。如果這些文人名士能為自己說點好話,那在輿論環節,就能多爭一些分數。
更重要的是秀才們可能擺破靴陣為難知縣,但反過來,書生這個圈子也是有自己江湖規矩的。一個舉人能壓住幾十個秀才,一個秀才能壓住幾十個童生。王士騏這幾個人出面給自己站臺,那上元境內的秀才再想鬧事,就得掂量下分量。得罪仕林名士老前輩,對自己的未來影響巨大。富商士紳出的那幾個錢,是否值得出手,就得考慮一下了。從這個方面看,這些人的態度于范進最大的幫助其實還是在穩定輿情,而不是對外。
徐維志在王士騏告辭后,坐了一陣也自離去。他這次來本意只是想給范進撐腰,讓范進放心與馮邦寧作對。可是聽了范進這些話,他的心思也發生了變化。相比王士騏,他的心思沒那么多,但是在務實這個層面又遠勝于王。對于范進的布置,看到的好處更多。在臨走前,他已經拉著范進的手道:
“退思,你這衙門放債的事,大概得要多少本錢?我先借給你一千兩夠不夠?不夠再說。至于說和商人合作的事,我家門下有專門負責出來做生意的,明天我就讓他們到衙門來,聽你調遣。這些都是家生奴,你怎么吩咐他們怎么聽,保證沒人敢亂來。誰要是敢從中拿錢,你就只管收拾!找人合伙做生意這種事,找生不如找熟,楊世達那孫子和黃繼恩交情太深,還是咱哥們合作更好。”
看來自己說服的不止是王士騏,還多了這位紈绔小公爺。于未來的發展而言,這確實是個極好的開始,畢竟天下間知縣雖多,能和個世襲勛貴合作的,卻也沒幾個。
江寧的社會環境終究和廣東不同,民間宗族力量沒這么強大,官府的力量還是處于壓倒優勢。有這么一位混帳小霸王的支持,檢地檢丁的工作,都容易的多。就算是一些宗族勢力想要橫加干預,只要報出徐維志這三個字,差不多也能嚇得他們魂飛魄散。
帶著這種好心情,范進就著燈火打開了凌云翼的書信,鄭嬋這當口穿著一件透明絲制小衣,赤著足湊了過來。
“當家的,你不是說要教我識字么?那教教我讀信好不好啊?”
她這一路上都跟著范進讀書學字,讀寫能力比過去有了大幅度提高,簡單的信完全可以看。此時這身打扮過來,自然不是看信,而是日常的情趣。看范進方才那得意樣子,鄭嬋已經預料到稍后兩人的熱火模樣,可是等到她將身子坐到愛人懷中時,對方卻沒有像想象中那樣上下其手,反應很是冷淡。
“當家的……你怎么了?”
鄭嬋能感覺出,范進的心情在看過這封信之后,開始變得糟糕。作為妾侍,這個時候大多會選擇離男人遠遠的,免得被遷怒打罵。這種社會底層求生經驗鄭嬋自然不缺乏,但心里既以認定其是自己一生的依靠,便不想用這種方式敷衍。反倒是主動開口發問,哪怕是真的因此挨了打,只要范進能在打過自己之后心情變好,她也認了。
“當家的,是不是這信上有什么不好的事?這位凌總督聽說是當家的老上司,是不是有什么很為難的事找你辦?再不就是家里?”
她大著膽子問道,心里最擔心的問題是,會不會是老太太身子骨出了毛病。她倒不在乎范進做不成官,而是愛人剛剛要大展拳腳,就要回家守孝,于心理上的落差自不必言。只一想到他郁悶的模樣,鄭嬋心里就莫名一縮。她寧可自己吃苦挨打,也不想看到范進露出半點郁悶愁苦表情。
范進道:“讓你說中了,就是家里。凌軍門這封信里告訴我,接到了張居正的書信。讓凌軍門安排人,把我家里人送到京里去。”
“啊?送到京里去?這是……”鄭嬋一愣,隨即臉上一喜,“當家的,奴家要恭喜你了。張居正不會吃多了撐的,把當家的家眷挪來挪去。這必是他已經答應要招當家的做女婿,又怕女兒嫁到廣東水土不服,加上遠離家鄉照顧不便,萬一被人欺負,都沒人知道。索性放到自己眼皮子底下,也好關照著。看來等到張相回京,當家的就能成親了。”
范進在她胸前摸了一把,“你倒是越來越聰明了,連張相的用意都猜出來了。怎么,我成親你很高興么?有了大娘子,你再穿成這個樣子來邀寵,信不信她傳杖打你?”
“我當然不喜歡當家的有大娘子了,可是我也知道,當家的和張大小姐是注定的夫妻,我喜歡不喜歡,張大小姐都得進門。再說她進了門,當家的才能有大好前程。這么一想,也就想通了。”
范進道:“是啊,連你都知道張大小姐進了門,我才有大好前程,也就難怪張居正如此行事了。把我全家搬到京師,這固然是一個好意,可也該跟我說一聲。就這么一聲不吭的把事情先做下,分明是在敲打我,讓我自己仔細點,明白兩下身份差距。日后若是敢對他女兒不好,他反手之間便能叫我粉身碎骨。其實我自己也知道,自己算是高攀了他的千金,他怎么對我都無所謂。可是我娘無辜的啊,一句話把老人家從廣東帶到京師去,這未免太過分了。”
雖然范進的語氣平和,但是鄭嬋可以聽出其言語中隱藏的怒意,心里暗自竊喜,口內則附和道:“是啊是啊,就算是金枝玉葉也是嫁乞隨乞,嫁叟隨叟,娘子什么時候也不能騎在丈夫頭上作威作福。她閨女是嫁到人家做媳婦,總要講個禮數。怎么欺負我們這些人都沒關系,可是對老人家總要客氣些啊,以后在京師里萬一犯起大小姐脾氣和老夫人吵起來可怎么是好?”
范進搖頭道:“這倒不會,舜卿是個講禮數的人,只是張江陵太霸道了,這事跟舜卿沒什么關系。”
鄭嬋見下爛藥失敗,不由又考慮起范母一旦在京里得知自己曾為人所辱的事,是否接受自己的問題。巨大的恐懼感浮上心頭,仿佛末日將近。將胳膊搭在范進脖子上,頭埋在他胸前輕輕蹭著,
“當家的,你是不是在想你廣東的女人啊。一個胡氏,一個梁氏,都是跟你一起吃過苦,受過罪的。妾身知道在當家的心里,她們都比我重要。可是我不吃醋啊。我這個出身啊,也只有當家的肯對我這么好了。你放心吧,我什么都不和她們爭,那些衣服首飾,將來她們喜歡什么就拿什么,我不敢多說一句話。若是大娘子罰她們,我去替她們受罰。只求當家的回京之后,也能像現在這樣抱抱我就好了。”
“胡說什么,我固然不會有了新人忘了舊人,也不會只有她們而忘了你啊。”
“可是妾身那事若是老夫人知道,要把我趕走怎么辦?依我看,當下最好的法子,還是相公給我個兒子……女兒也可以,總之有個孩子,或許老夫人就不會趕我走了。”
范進道:“你放心吧,我娘為人很好的,絕對不會趕你。至于想要兒子,這很簡單,咱們現在就來造……”
手撫著鄭嬋那光滑的脊背,范進的心情總算平復了些,根據時間判斷,自己看到書信時,自己一家人想必已經在前往京師的路上。雖然凌云翼在書信里表示會關照自己的族人,廣東的地方官也不會愚蠢到因為自己家人離開,就去破壞自己打下的基礎。可是以自己族人的吃相,蓮香樓多半保不住了。那些盲女落到什么田地也難以預料,只希望她們不要被自己家那幫討不到老婆的老光棍瓜分了就好。
至于自己名下的田,肯定沒人敢動。但是是否有人會借機擴充田畝,自己好不容易定下的納稅規矩會不會被破壞,現在就很難說。眼下的他其實并不十分在意那一點家業,即便是失去那些東西,自己想要賺回來也不難。可是自己母親一把年紀,還被人從廣州調到京師去,這對他而言,卻是一樁極難釋懷之事,心內對于這位權相的手段,多了幾分反感。
獲取要攀高枝,這就是代價吧。他搖搖頭,輕聲道:“嬋兒,我是不是很沒用?”
“那有……妾身都要死了,當家的怎么還說自己沒用。將來啊,你便只管把那張氏這么狠狠地整治,看她不對你服帖?”
范進所不知道的是,當他在鄭嬋身上撒火的時候,鎮守太監黃恩厚的心情也因為一封書信而變得糟糕。所不同的是,作為閹人,他沒有地方撒氣,只能叫來義子商議對策。黃繼恩只一件干爹模樣就知事態嚴重。黃連忙問道:“干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我一會跟你說,馮邦寧呢,還在你老婆身上忙和?”
“這混帳東西!在楊家吃了苦頭,就來欺負我的女人……”
“等事情完了,干爹再給你另娶一房就是了。現在正要用他。”
“怎么說?”
“朝廷派了個新巡按御史巡按江南,雖然名義上是例行公事,可是京里朋友來的消息,這人是沖著咱家來的。楊家那群混帳東西,連咱家的事都敢敷衍,去年運到京里那批上用緞,掉色了。”
黃繼恩道:“這綢緞掉色也是常有的事啊,往年也發生過,不過就是調換,再不就是罰銀,讓楊家出錢就是了。”
“你說那是過去,這回陛下知道這事了!咱們這位萬歲年歲還小,大事管不了,可不就管這點小事。再說陛下不知怎的,染上這愛財的毛病,把一文錢看得比天還大,于這事上發了好大脾氣,派這巡按下來,說是要整頓內織染局,查這十年的帳。現在帳面上的虧空最少也有五萬,急切之間哪里去堵?惟一的辦法,就是把水攪混,讓巡按注意不到咱頭上,先爭取個時間出來把虧空堵上再說。”
“那干爹的意思是?”
“只能先讓龍虎相斗,咱們才能騰出手來。你去楊家要些錢,再有,就是讓馮邦寧和范進打起來。不管用什么手段,都得讓江寧給我亂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