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么多年過去了,連景行的書房依舊整潔有序,顯然是一直有人打掃。
架子上擺了滿滿當當的書,書案上還鋪好了宣紙,筆墨也有,好像隨時等待主人回來書寫。
沈秋檀心里嘆氣,說起來連景行和父親是故交,遇上了對方的妻女怎么也該客氣些才是,誰知她會教導出這樣一個無法無法的女兒來。
山芙的話終究不過一面之詞,之前朱四五得到的消息可沒有這么簡單。
這位連老爺在時,就常常說給女兒找上十個八個男人做老婆,沒理由男人三妻四妾,女人就要三從四德,她連景行的女兒,自然值得天底下最好的男人,一個怎么可能夠?
她說得多了,以至于那時候,年紀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連從心就記在了心里,并且長大后就付諸于行動了。
也就是連景行死的早,要不然看到自己認了的女兒變成如今這副模樣,又該作何感想?
沈秋檀將架子上的書粗略翻了一遍,鎖著的柜子都撬開了,可里面除了一些山水札記、字畫文玩,余下的幾乎都是賬本了。
沈秋檀喊了豆蔻和山奈一起幫她找,三個人找到天快亮都沒找到什么有用的東西。
反倒是李琋那邊有消息送來。
這些日子,齊王大軍勢如破竹,已經攻下蒲坂、永濟兩府,距離京城越來越近。
與此同時,蜀中造反的三王被削首,益州府城重新掛上了“李”、“齊王”二旗;淮南的叛軍也被王成竦并林安林遠兩兄弟拿下,并繼續揮師南下去平定嶺南亂局;至于遭受災害最多,疾病最多,叛軍稱王最多的河南道,收到了從淮南運來的藥物和糧食,再一問,是齊王耗費數月、布置數年,平定淮南后才想方設法的送過來的。
如今依舊還只是難民的,多是寫不能上場打仗的老弱病殘,連叛軍都不收的存在。
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疾病纏身,跑又跑不動,離也離不開,只有看不到盡頭的折磨,他們有許多人已經絕望的等待著死亡,誰知這時候竟然還有人想著他們?
齊王送來的那些藥好不好用先另說,能暫時填飽肚子才是緊要。
等吃飽了,才有力氣探究那些藥究竟能不能治病。
齊王的人來的快,一來就去了難民最多的三不管地帶,等難民吃飽了,連藥都用完了的時候,反王們才陸續知道難民區的事,結果一去查,齊王的人已經消失無蹤了。
反王們則人人自危,齊王這個不要臉的,搶地盤就夠了,竟然還不忘刷聲望。他搞這么一出,不知道能賺多少口頭好處。
但最坐不住的還是昌壽大長公主。
別人打仗出征都是等開春,偏偏這個李琋秋后拔營,如今正值隆冬,他竟然打到了京城門口。
是來拼糧草誰更充足么?還是來拼誰家的兵更適合冬季作戰?
昌壽心里又急又氣,昔日的噩夢眼看成真,她的步調有些不穩。
其實也不能全怪她,畢竟她謀劃隱忍了幾十年,謀劃的不過是想坐上那個位置,但坐上之后呢?她還沒有時間考慮清楚呢。
看著滿朝文武一個個縮成鵪鶉,她更是氣不打一出來:“人都打到家門口了,你們還叫本宮息怒,息怒,除了這個,你們還會做什么?”
“大長公主息怒。”
“滾!”昌壽掀了桌子。
眾臣做鳥獸狀退散,偌大的宮殿里瞬間人去樓空,宮女太監小心翼翼,生怕自己弄出一丁點兒的動靜再惹來殺人之禍。
燭火跳了又跳,像是沉默的舞蹈。
不知過了多久,昌壽才嘆一口氣找了把椅子靠著。
楚王和齊王都造反了,楚王不足為懼,但齊王呢?果然會咬人的狗不叫,李琋這廝……
看著滿地的狼藉,昌壽從未像此刻一般感到孤獨。
滿朝文武竟沒有一個有用的,與丈夫從來是各過各的,女兒死了,就余下一個兒子偏偏到這時候都不愿意回來。
他真的,就那么恨自己么?
聽說那齊王妃沈氏已經生了三個了,再看無論是大梁氏還是小梁氏,都不得兒子的歡心,別說孫子了,連個孫女都沒有。昌壽有時也會想,若是當初自己收到暗衛消息之后,讓旸兒收那沈氏做個側室,是不是都會不一樣?
“世子,還沒有消息回來?”
魏春小心的靠近、彎腰,斟酌道:“世子傳信回來,無論如何,涼州不容有失,他愿意埋骨涼州,以衛大寧江山安寧。”
“呵……呵呵,安寧?大寧安寧?安寧個屁!你看看現在都亂成什么樣子了,他娘眼看就要被李琋那個小病秧子千刀萬剮了,他竟然還要守涼州?涼州被攻破又如何?憑什么全天下都經受戰火涂炭,全天下人都自私自利,他偏偏還要救這些人,更為了這些人連老娘都不管。”
魏春沉默,愈發不敢說話,只悄悄瞥一眼蓮嬤嬤,希望蓮嬤嬤能勸勸。
蓮嬤嬤回他一個眼色,叫他閉嘴。這個時候,還想說話,不是找死么?
涼州的冬天,又冷又漫長。
來的又早又急的大雪,將西北的血跡,連同荒蕪一同掩埋,天地一片潔凈。
剛結束一場戰斗回來的蕭旸,目光凜冽,整個人看上去殺氣騰騰,愈發不好接近。
卸下盔甲,他整個人泡進浴桶里,水將他的眼耳口鼻都包裹,他覺得有些安心,還有些思念祖父。
如果換做是祖父,在這個時候會如何選擇?
眼前外敵肆虐,背后四面楚歌。
他守著一個城門,一座城,一處入口,守著背后的滿目瘡痍。
嘩啦嘩啦……
他從浴桶浮出來,抬起左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水,起身,自己穿好衣裳,坐到書案前。
面前是一沓信,都是他母親昌壽大長公主的,開始還是別人代寫,后面幾封都是她本人書寫,語氣從命令到商量,到懇求,都是讓他率軍回京城,解救京城之圍。
已經厚厚的累了一小沓,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另外一封淡薄的書信。
若是打開,會發現其上不過寥寥數語“你守涼州,我安天下”,落款是齊王李琋。
蕭旸看了看,將火盆端過來,無論誰寫的,一起投入了火盆之中。
火光映得蕭旸面頰泛紅,眼角的紋路亦在火光里深深淺淺,他看著火光微微出神。
這個天下已經千瘡百孔,你若能安天下,我守一個涼州又如何?
他披上外袍,預備召集將領議事,更衣時習慣性將一個小小的香包揣進了懷里,盡管里面早已沒有任何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