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官

19.劉晏吐真言

南宮風景畫難成

南宮風景畫難成

待到中堂處,劉晏沒有正襟危坐,而是十分輕松地抱著膝蓋坐在茵席上,高岳在他的對面跪坐下來。

香爐燃著裊裊的青煙,彌散在二人的身旁。

回廊簾后的潘炎剛走出來,見到岳丈和高岳對坐,便又默不作聲地退出去。

也真的是巧合,今日恰好劉晏來女兒家,原本高岳不過是想通過潘炎帶個話的。

“逸崧想說的是,楊炎回京為門下侍郎的事?”還沒等高岳開口,劉晏就直接點破了高岳來此的緣由。

高岳思緒萬端,咬了咬嘴唇,最終還是吐露出心聲來:“十王宅使霍忠翼、十王宅判司王公素、內莊宅使王維榮......”

“沒錯,他們都是韓王的心腹,而我多多少少都和這群人,包括前兵部侍郎黎幹有所交集。”劉晏的話說得極其爽直,隨即他說出的話更是大膽,“大行皇帝還御天下時,我也確實參與禁中的事,曾勸說大行皇帝廢太子,立韓王。”

此言一出,頓時如驚雷般,炸得高岳耳輪嗡嗡作響:

不可能,不可能......以劉晏的為人,怎么可能真的參與到這種事情當中來,他是多么精明的一個人啊!

看到高岳臉色蒼白,劉晏也明白他一時難以接受,便立起身來,緩緩踱了兩步,背對著還在跪坐的高岳,繼續說了下去:

“我掌天下財賦利權十多年,逸崧真的以為是因圣恩不衰嗎?逸崧可知我前二次貶官,是因為什么......”說完,劉晏轉身對著高岳,用手指掀開幞頭,高岳清清楚楚看到,這位老人額角上有道很深的疤痕,“上元二年,我就因泄禁中語,矜功怨上的罪名,遭御史臺的中丞敬羽拷打,而后貶竄通州,這個傷痕便是那時在御史臺的囚牢里留下的......泄禁中語?逸崧是聰明人,當然知曉我泄的,到底是什么。”

聽到這話,高岳重新低下頭來,他明白了:當年距離肅宗駕崩還剩一年時間,其時肅宗的身體已經非常差了,臥病在床,并出詔讓太子(即代宗李豫)監國,而太子李豫和皇后張良娣間的斗爭也達到白熱化境地,劉晏這時因“泄禁中語,矜功怨上”的罪名被遠貶通州,而后代宗繼位后又立即召回委以重任,原因很簡單——和他先前寫“甲乙判”時相同,都參與到皇室內訌當中去,并且都支持太子。

不過肅、代二皇交替,要比高岳經歷的血腥得多,李適在處理霍忠翼時,很聰明地沒有牽涉到韓王,總的來說算是相當仁慈:而他的父親李豫是得到李輔國、程元振軍隊支持,搶先斬殺了張皇后及其黨羽,禁軍甲士是在肅宗病榻前活活將張皇后拖走的,肅宗兩日后也因遭受驚嚇而一命嗚呼,宮廷陷于片血海當中,后來李豫為賞賜安撫這次政變里“立功”的將士,特意將其統統列為“寶應元從”,也即是寶應軍的前身。

以前對高岳溫情脈脈的李豫,其實在登上皇位的途中,雙手也沾滿了血。

“我第二次被貶,是因遭到程元振牽連,不過也沒什么冤枉的,我確實和程元振交往甚密,在擔任轉運使時,花了許多財貨來巴結他。”劉晏繼續說下去,“逸崧我這輩子用利權所得,賄賂了許多中官、權要來固位,不過也幫了些孤寒士子,你大約也是其中一位吧!”

聽到劉晏這番話,高岳心中更加難受痛苦,劉晏為什么要固位?是因為這個國家的財政離不開他,此外他不也重用拔擢了許多如戴叔倫、劉長卿、張繼,還有自己這樣的人來支撐這個國家嗎?我在涇原屯田,一年后剛有小成就被殘酷地廢掉了,劉晏當時執掌的是整個東南的財權,他耽誤得起嗎?那么唯一可行的辦法,真的只有靠賄賂形形色色的權要。可這些,不知道從何時起,又會成為置你于死地的罪名。

“萬事總有因果,第二次被貶,正是另外位得寵中官幫我復了位。”

“霍忠翼......”

劉晏點點頭笑起來,意思高岳猜的沒錯,“所以從那時候起,我的名字就不可能不和霍忠翼,乃至整個韓王黨聯結起來......哈哈,說出來逸崧可能不信,其實年輕時我和元載的關系是很好的,那時候我倆同朝為官,我精于理財,他野心勃勃,我倆互相欣賞,都靠著自己的門路往上騰躍著,也互相援引,宛如兩只雛鷹般,迫不及待地想振翅在這片皇城的上空。可到頭來,當各自的翅膀羽毛豐滿后,獨掌東南財賦的我成了韓王一黨,獨秉國均的元載卻成了太子一黨......平康坊街角安老胡的蒸胡攤,和逸崧初遇后的那日,元公輔死在我的面前,死之前穢襪塞口......”

言畢,劉晏重新坐在自己的對面,提起了茶甌,咚咚咚清冽的聲音響起,高岳前的茶盅漸漸滿了。

“喝吧,文房曾經在睦州當司馬時送來的‘鳩坑’。”

高岳垂著手,他想說的,他想提醒的,也許劉晏全都清楚。

這時候劉晏丑陋而清矍的臉龐笑起來,伸出手來勸自己,“喝吧,很好喝的。我這人沒時間煎茶,所以只能喝即沖即飲的庵茶了。”

高岳捧起茶盅來,啜了兩口,原本甘美的茶水入喉,卻覺得一陣酸澀,說不出話來。

但劉晏卻望著自己,“其實我八歲時,和逸崧相同,在太子春坊司經局當過正字,那時候玄宗皇帝的楊妃(1)把我抱在膝上,曾問過我,正字正字,可知這天下何字最難正?”而后劉晏短暫陷入了回憶,又失笑起來,“我回答的是,天下唯一個‘朋’字最難正。那正是張燕公(說)和宇文融二黨爭構最為酷烈的時候,可誰想到數十年后,我自己的這筆‘朋’字也是正不得了......”

“使相......”

“逸崧,你身為殿中侍御史,此后可不能說在這里見過我,我也不能問你為神策招討行營糧料判官的內情。飲完這盅茶,便回去吧!還有,涇州的事我會替你辦好的,我曾經說過,既然你的行囊里有志向理想,束之高閣便太可惜,總得給你個實現它的機會。”

高岳壓制住自己,仰起脖子,將茶水一飲而盡,而后對劉晏長揖三下,接著便轉身離去。

走到廊下階時,劉晏忽然坐在原地,自背后問了他句:“逸崧如今本錢既大,心思是否小了?”

“使相安心,還能高歌<渭城曲>。”說完,高岳便告辭了座主潘炎宅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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