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官

18.淮南四大蠹

淝水兩瀆分開處,也即是壽春城西北端,曾筑有一座獨立的外城,名曰金城。此城是南齊大將垣崇祖所筑,垣曾在金城和壽春城間,淝水左瀆流經處,修起一道小史堰,北魏來攻壽春,大軍集結在城南,垣崇祖便決小史堰,北魏兵馬被溺死者不計其數。

不過其后淝水左瀆改道,現在是從金城北面流過去。

壽春城內中央,也有座子城,原來是楚國郢都的宮城,宮城正門朝南,門前設棘警護,故而也叫“棘門”,當年楚國春申君就是從西南自家的“春申小城”,前往宮城里遇害,頭顱便是從這棘門扔出來的。后來劉裕篡晉前,曾重修過舊宮城,此后便叫“相國城”(劉裕當時已受九錫),現在相國城便是軍州衙署所在地,和揚州城的邗城地位相同。

現在高岳這個真相國,也來到相國城里,可謂名副其實,給壽春平增許多光輝。而分批集結在壽春的牙軍將士也井然地開始了屯營事務:

定武軍屯于東臺湖處;

義寧軍屯于城西的羊馬溪處;

保大軍屯于淝水北岸八公山的故玄康城處;

還有張芬統領的奉義軍兩個將的步騎,屯于金城。

當然,壽州整個衙署也于芍陂門迎接,隊伍里不但有壽州刺史許子余,還有壽廬巡院的知院官孟仲陽。

孟仲陽的巡院,便在船官湖邊,因這里有所龐大的造船場,所造船只可沿淝水,直入到淮水及其他河系當中。

至于許子余,事前已在相國城內劃出房屋八十間,單獨作為高岳幕府的衙署。

可誰料,剛至衙署,高岳就發了脾氣。

這脾氣是對壽州刺史許子余所發的,“本道于揚州城內,曾查閱前二年的考課,許使君刺田野肥沃、盛產茶桑的壽州,為何考課卻連續殿后?本道此次又領一萬數千健兒至此,人馬也都需供給,許使君如此作為,讓本道如何安心!”

對高岳的怪責,許子余苦著臉,卻也只能拱手,不敢多言多語。

看許的面相,高岳曉得是別有隱情,然后又故意追問句:“這壽州,光是安豐芍陂,每年便可產多少糧食,為何連斛斗米的稅額都無法滿足?”

孟仲陽忽然往前步,低聲對自己說,請汲公屏退雜人,有話告訴。

高岳揮揮手,于是軍吏和牙兵們便退出堂去。

“汲公,非是其他原因,淮南這數年來被度支司營田害苦了。”這時孟仲陽便大膽發言,接著他又補充,“非但是營田,還有鹽政、納錢。依卑下的愚見,這三大害若不能解決好,江淮東南的百姓負擔只會愈發深重,那樣就算淮西平,卑下也恐東南會繼而謀亂,永無了局。”

“本道昔日始終在西北、興元營田,成效斐然,足食足兵,為何這淮南營田倒成了害了?”

這會,唯一還留在內堂的顧秀,不緊不慢地對孟仲陽的說法做出闡述:“壽州不談,便說那楚州吧——代宗朝時,因國計艱難,度支司不但在邊地營田,還會在內地州縣安置營田,楚州就有,結果田還沒收成,刺史和鎮將就開始往里面大肆安插親信為‘營田官’,兩三百頃的地,居然有數百田官,這群人不但吃官府俸祿,升遷還快,刺史和鎮將隨即又把楚州三千戶設為‘別戶’,名為營田,實則是將這三千戶的賦稅統統影占,除此外別戶還要應差科,便等于成為刺史、鎮將的私奴戶,導致營田根本入不敷出,不但不能奉朝廷所需,每年還要吃一大部分楚州的州方圓支給錢,最后朝廷判度支也只能將楚州營田罷廢,可堂牒是有了,刺史和鎮將陽奉陰違,號稱此營田為‘宰相遙領’,繼續占著田官、別戶和田地不松手。”

“本道便是宰相,為什么不知道還遙領楚州的田?”高岳非常生氣。

顧秀笑了下,“可是楚州營田的名目,確實就是汲公你‘遙領’的。”

這番話,和這個笑容,不由得讓高岳冷汗浸出。

倒不是說自己這個中書侍郎樹大招風,是他慨嘆,江淮東南地界果然還和昔日的興元不同,雖然富庶,可積弊也太深了。

這時候高岳轉向許子余和孟仲陽,“這壽州也是如此嗎?”

許子余終于敢說話:“我壽州也有營田......李希烈反亂時,壽州、廬州、泗州一度在淮南鎮里析出,建壽廬泗觀察使,以張建封任之。張建封當時就讓麾下軍將尹卻營田,本意是防備淮西侵擾,后來觀察使撤除,張建封移鎮徐州,但尹卻卻留下,依舊占著營田不放,如今我壽州駐防有團結兵近萬,馬匹數百,幾近三分一都是尹卻的‘田士’,他們先是找些貧瘠偏遠的地方,以州支給的醬菜錢雇人敷衍耕作下,然后便用這些田地強迫芍陂百姓用自己良田交換,幾年下來,百姓流離失所、怨氣沖天,州的財計更是被虛耗一空。這便是我壽州考課年年殿后的緣由。”

“至于鹽政、納錢......”那孟仲陽還待補充其余二害,卻被高岳阻止。

高岳冷冷地對他說:“依本道的看法,淮南還有第四害。”

孟仲陽滿臉疑惑。

高岳便說:“第四害便是榷茶!”

這話驚得孟仲陽腳步又倒退回去。

畢竟壽廬巡院的主要職責,就是在數州范圍內為鹽鐵司榷茶。

高岳這話就是針對他的。

“原本淮南、宣潤一帶,是稅茶。官府在茶山出入要道設場,給運出的茶葉估價,然后抽取十分一的稅錢而已。韓晉公為宣潤節度使時,始改稅茶為榷茶,這本來就不是什么善政,可你鹽鐵司掌握江淮茶利以來,反倒變本加厲,是不是以官場的名義霸占茶山茶園?是不是以強迫茶戶移栽茶樹于官場里,是不是強壓給茶戶的榷價,然后又高抬給茶商的賣價?鹽鐵司每年光在淮南就得茶利近二十萬貫,好大的利市。”

“主主要,是要進奉給朝廷、圣主,以贍國計軍用......”孟仲陽面如土色,牙齒打著架。

“好一個以贍國計軍用,只顧官產官銷,把茶戶逼成山棚,把茶商逼成茶梟,每年吳少誠來壽州廬州邊界掠奪茶園,殺害百姓,侵犯州縣,靠得不就是這幫被你們逼出來的‘盜匪’引路的嗎?”高岳怒不可遏。

“萬死,萬死。”孟仲陽只剩下乞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