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偽仙

第八十二節 塵封舊事

第八十二節塵封舊事

看著這張幼年照片,謝浩然笑了。

他想起了很多事情,深埋的記憶從腦海深處一層層被翻起。父親回家的時候不多,他總是把自己抱在膝蓋上逗弄。麥芽糖、炒雞蛋、糯米醪糟,還有蘋果和葡萄之類的水果……那個時候的零食不多,自己口袋里卻總能拿出令小伙伴們為之羨慕的珍物。他喜歡把自己舉得很高,我在空中“格格”地笑著,母親在旁邊看了也很高興。

父親的照片要多一些,基本上囊括了他的不同年齡段。英俊帥氣的年輕人長出了胡須,光滑臉頰上逐漸出現了歲月痕跡。慢慢有了皺紋,很細微,就在眼角。身上的軍裝也改換式樣,棱角帽換成了大檐帽,也配上了肩章。

折疊起來的紙,全都是父親寫給母親的信。每一封都不長,只有寥寥數百字。開頭很正式,似乎是那個時代的特色,千篇一律都是“楊桂花同志”。

謝浩然不禁輕輕搖頭,父親好像屬于那種性格刻板,不太懂得浪漫的男人。

不過這也正常,他畢竟是個軍人。

內容很簡單,不外乎是問好,以及對自己的關心。只是父親在信中提及自己的部分太多了,他顯然關心兒子勝過了關心妻子。

木匣很快翻到了最后,除了擺在最下面的牛皮紙信封,空無一物。

它很厚。

打開信封的時候,謝浩然很疑惑:這些東西很普通,換了任何一戶人家,都會有這么一個專門擺放舊物件的容器。可是母親為什么要在臨終時候鄭重其事的交給自己,還一再交代,必須要自己上了高三才能打開?

難道,秘密就在這個牛皮紙信封里?

拿出信紙的時候,一張照片從信封里滑落出來。謝浩然撿起一看,頓時愣住了。

那是一張合影。

父親……與另外一個女人。

他仍然穿著筆挺的軍裝,臉上帶著微笑。仔細分辨,會發現這種笑容完全是發自內心,不是為了拍照故意做出來的肌肉扭曲。

女人很漂亮,也很年輕。兩個人看上去年齡很配。之前匣子里的那些舊照片也有父親和母親合影的彩色照,可是從服裝上判斷,顯然是信封里這張照片拍攝時間更早。

她留著那個時代極其罕見的披肩長發,右側靠近耳朵的位置佩著白色蝴蝶型發夾。照片只顯示上半身,從衣服的圓形領口判斷,估計是穿著裙子。鵝蛋型的臉龐潔白細膩,精致的五官充滿魅力。與之前父親母親的合影不同,這個女人緊緊偎依著父親,幾乎是整個身子都貼上來,但是很自然,毫無做作感。

思維再一次變得混亂起來。看著這張照片,謝浩然好像明白了什么。

他用顫抖的手翻開信紙,在眼前鋪展。

“我的兒子,你好。”

“我一直在猶豫著要不要給你寫這封信。很多事情我應該親口告訴你,但是現在的情況很特殊,部隊還有半小時就出發,我不知道能不能活著回來。”

“簡單說幾句吧!你身世有些復雜。楊桂花同志不是你的親生母親,她只是你的養母。你真正的母親名字叫做蘇夜青,也就是我在信封里隨同寄回去,那張與我合影上的女人。”

“浩然,這是我給你起的名字。我知道你現在還小,有些事情你無法理解。所以楊桂花同志會與我共同保守這個秘密。如果打完這一仗我能活著回來,等到你長大,擁有判斷能力的那一天,爸爸會跟你好好談談,把一切都告訴你。”

“時間因素,不能寫太多。但是有一點你要牢牢記住:你姓謝,你是中國人。無論在任何時候,你必須熱愛這個國家,絕對不能做有違于國家利益的事情。”

“再見了。”

這是第一張信紙,內容很簡短,卻充斥了大量從根本上顛覆謝浩然邏輯思維與固定概念的信息。

母親……他不是我的媽媽?

父親,有另外一個女人?

這想法沒有錯誤。長久存在于腦海里的固定概念一旦被打破,很容易令人產生詭異復雜的種種念頭。

謝浩然不禁覺得手腳陣陣冰涼。

難道我是父親與照片上那個女人所生?

難道是父親在外面出軌?

為什么他要在信里聲稱母親只是“你的養母”?

憤怒、緊張、恐懼、震驚……種種心理把謝浩然的大腦死死絞住,以不可抗拒的力量迫使他展開了第二張信紙。

“兒子,我活著回來了。”

“原本以為這次能回去看你,在家里多呆一段時間,沒想到剛到野戰醫院,上面又下達命令,要求我們修整一天就跟著增援部隊出發。前面那塊陣地是我們打下來的,那里的情況只有我們這些偵察兵最清楚。”

“我想解釋一下我和你母親之間的關系。”

這的確是一個很長的故事。

從這里開始,連續五張信紙,都是父親寫給兒子的解釋。從落款判斷,其中因為當時環境與時間因素,中斷了兩次,前后間隔長達十三年之久。

父親的名字叫謝振國,他愛上了一個叫做蘇夜青的女人。

時代對人類的思維束縛擁有強大力量。沒有在那個年代生活過的人,永遠無法想象不同身份男女想要結合是多么困難的事情。不是因為財產,也不是因為對知識、文化的理解,純粹只是因為政治。

一個是根紅苗正,在軍隊里有著遠大前途的年輕軍官。

一個是有著海外關系,被懷疑是敵特出身的普通少女。

相識是一種偶然,相愛就需要勇氣。很難說在那種情況下究竟是誰更主動,卻毫無例外遭到了兩家人共同反對。一邊是高高在上的鄙夷,一邊是卑微驚恐不敢招惹是非的退縮。偏偏他們卻像破開朽木的釘子,將自己最銳利的鋒芒釋放出來,如磁鐵般牢牢吸附。

不被家庭承認的愛情,都需要付出慘重代價。梁山伯與祝英臺死后才能變成蝴蝶,焦仲卿與劉蘭芝同樣也是死后才能孔雀東南飛。謝振國很幸運,他遇到了愿意放棄一切跟隨他到天涯海角的女人。蘇夜青同樣也很幸運,那個男人愿意為了他放棄顯赫出身,遠離京城,來到邊陲城市,成為軍隊里的普通士兵。

想要成為母親,就必須在生產的時候在鬼門關上走一遭。尤其是在那個年代,即便是順產,術后被感染的幾率非常大。這是人類醫學直到現在也無法完全避免的黑暗區域。

蘇夜青死了,留下一個叫做謝浩然的兒子。

抱著妻子冷冰冰的尸體,謝振國嚎啕大哭。

信上有這樣一句話:“如果不是因為他們的反對,你母親就不會死。”

這話包含了太多的意思。

為了相愛離開各自家庭的年輕人,首要面對的問題就是窮困。

如果他們手里的錢更多一些;如果生產的時候有能力去醫院,而不是普通衛生所;如果能在那個時候用上更好的抗生素,也許……一切都不會發生。

紙面上只有寥寥幾個字,謝浩然卻透過那一筆一劃,深深理解,清楚感受到了父親當時深入骨髓的痛苦,以及身為七尺男兒卻惶恐無助的悲哀。

誰能幫幫我?

誰能幫幫我的妻子?

無論是誰,只要能在那個時候伸手拉我一把,我寧愿一輩子為你當牛做馬。

“我憎恨我的父母,也就是你的爺爺、奶奶。他們是這個世界上心腸最硬、最冷,毫無憐憫的人。我乞求他們給你母親施舍一點點活下去的機會,我寧愿為此付出任何代價。我的兒子,你能理解爸爸當時的痛苦嗎?八十塊錢,只要八十塊就夠了。但是我翻遍了口袋,求借了身邊所有的人,連這個數字的一半都拿不出來。”

“不是爸爸我人緣不好。后來我才知道,你爺爺下了死命令:我所在的部隊里,誰也不準給我提供幫助。”

“有一個人的名字你必須記住。他叫李毅松,當時是我的排長。他偷偷塞給我五十元錢。后來偵查部隊在進入敵國境內失散,等到我回來,才知道李排長在執行任務的時候觸雷,炸斷了左腿,被作為受傷人員安置返鄉。”

“我不敢去找他。我那個時候就是一個只會把災禍帶給別人的瘟神。你還小,可能無法理解這一點。但是爸爸有耐心,我會等著你長大,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你。”

楊桂花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在謝振國的生活里。

她是野戰醫院的一名護士,并不漂亮,卻同樣有著那個時代少女傾慕戰斗英雄的美麗夢想。

謝振國是個很負責的男人。他早早就告訴楊桂花自己的身世和遭遇,也直言不諱“我們不合適”,“我有妻子,也有兒子”。但是這些話對楊桂花毫無作用,她非常執著,異常頑固的愛上了這個男人。

人只要活著,總要面對無窮無盡的煩惱。當時擺在謝振國面前最大的問題,就是謝浩然。

他太小了,需要一個母親。

接下來的一切都順理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