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金主

三六五 利益分配

邢書辦坐在席上,頗有些如坐針氈的感覺。他很不理解,為何鄭大老爺的文主會突然請六房書辦飲宴。而且開席之后,其他所有人都是話里有話。一桌十人,竟然變成了九對一的格局。

“老七,有些事,真的不能踏錯一步。丟了差事也就罷了,若是身家都不保,那可是連子子孫孫都坑害了。”李文明像是老朋友一樣循循善誘。

邢書辦嘴里應著“那是那是”,腦中轉得飛快:最近并沒有什么案子,怎么會惹來這般鄭重的警告?

他看了看桌上其他書辦,都是各房的掌事人或是老資歷。李文明雖然是縣令的私人,但他的意見往往就是縣令的意見。雖然縣衙里的二老爺、三老爺都沒出面,但是從慣例上看,他們基本都會順著大令辦事。

能驚動這個層面的人,讓整個縣衙都幾乎成了鐵板,絕對不是小案子啊!

邢書辦怎么都摸不著頭腦,話沒少說,態度也都表明了:絕對不會自絕于諸位同僚,更會緊密團結在以鄭大令為核心的華亭縣衙門周圍,認真學習貫徹鄭大令的指示,上報皇恩,下安黎庶,做個感動大明好吏員。

若不是積年為宦,邢書辦恨不得當場立誓明志。

終于,他看到一個年輕人進了包間,團團作揖。

邢書辦認識那個年輕人,甚至可以說是十分熟悉。隨著他的出現,邢書辦的后背已經出透了汗——弄不好真的會坑子坑孫了!

此子姓姜名百里,乃是仁壽堂的一個管事——他們行里人都叫他經理,是經手處理徐家產業相關大客戶的風頭人物。這人在縣里人緣最好,因為只要看到他,就意味著有好處拿。很多人都以為,姜百里的工作就是給人送銀子送禮物,各種令人舒心——就跟喜鵲一樣。

姜百里進了望月樓的雅間,給眾人行了禮,朝邢書辦笑了笑:“七爺。最近可好?”

邢書辦不敢托大,起身回了個禮,又主動挪開座位,叫店家添了一席。他道:“姜先生此來。莫非是有用得著學生的地方?”他此刻已經拿定了主意,無論什么事,聽徐元佐的吩咐總是沒錯。不說徐元佐的大令老師,光說價錢吧。誰還能給出徐元佐開的價碼?

姜百里也不客氣,道:“鄙號護院抓了幾個開賭檔出老千的騙子。可能打得有些過分,如今怕是要鬧到縣里。”

邢書辦不動聲色問道:“可打死了人?”

“那倒沒有。”

邢書辦一聽沒有人命,頓時就放心了,自信非常道:“請貴上放心,這事縣里肯定會給貴上一個公道。貴上打算叫他們賠多少湯藥錢?學生好有個底。”

姜百里微微一笑:“學生以為,這事不是銀子就能解決的。里頭還有些別的事。”

邢書辦道:“愿聞其詳。”

“這賭坊有個名號,喚作銀鉤。東家是個姓丁的潑皮,不知攀上了什么高枝,將泗涇鬧得烏煙瘴氣。鄙上的尊親本是讀書人,叫這伙人強逼著進去賭錢。還用了各種手段。將銀子都騙了去。我家佐哥兒是個至誠至孝的人,哪里肯見親身父親受這般侮辱?事體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邢公是老公門,學生還想請教個方略。”

邢書辦聽到銀鉤賭坊,心下頓時一沉。這銀鉤賭坊的東家老丁曾經的確是個潑皮,但是街面上混得極好,開了這賭坊之后更是仗義疏財,乃泗涇有名的“賽孟嘗”。

他每個月都能從銀鉤賭坊收到五十兩的孝敬,節日誕辰還有額外賀禮。若是碰上了事,那邊更不會吝嗇銀子。乃是極好的關系。難怪整個衙門都要出面壓他,原來是要砸掉他的聚寶盆啊!

“這銀鉤賭坊我略有所知。”邢書辦沉吟道:“東家老丁其實人還不壞,其中或許有所誤會。所謂冤家宜解不宜結,要不學生出面調解一二?叫他給佐哥兒磕頭敬茶。賠些銀子,您看如何?”

姜百里微笑不語。

李文明呵呵一聲:“老七,恐怕那老丁早已經磕頭敬茶了。”

邢書辦笑得很難看。他聽李文明的意思,分明是徐元佐已經將人打服了,就缺善后。他索性道:“即便老丁認了錯,那也該將他的賭坊封了。以免再害無辜。”說出這話,邢書辦不免心如刀割,每月五十兩銀子啊!一年就是六百兩的出息,就此白白被人斷了。

姜百里見邢書辦表明了立場,笑道:“多謝邢公,不過賭坊這種上不得臺面的勾當,要是封了也有麻煩。不知多少城狐社鼠要出來禍害人,還不如開個守法紀的。我有個同窗舊友,人品正派,倒是想接手這單生意。”他渾然不覺得“人品正派”跟“上不得臺面的勾當”頗有矛盾之處,也沒人在乎這種矛盾,因為大家都在等著后面的硬菜。

“若是諸位先生愿意照顧一二,每月少不得孝敬。”姜百里道。

邢書辦心中一松,這總算是不幸中的萬幸。雖然肯定拿不到獨占的五十兩孝敬,好歹還能剩些。而且在場所有人都牽扯進來也有好處,以后銀鉤賭坊的事,就是大家的事,真要做些欺上瞞下的勾當就更方便了。

邢書辦道:“小賭怡情,沒個正派人主持賭檔,反倒叫那些潑皮喇虎鉆了空子。這事我自然是要鼎力相助的。”

其他幾房吏目都是幫閑來的,平日與賭坊業務也沒什么往來,紛紛表示不敢收受。這種客套自然不會抵擋得住徐元佐“利益均沾”的拳拳之心,最終大家還是確定了合理的分配比例。邢書辦仍舊得了大頭,每月能有二十五兩銀子。李文明分了二十兩,不過也就拿到他跟著鄭大令離任。其他各房吏目書辦拿五、十兩不等,評判標準自然是影響力大小。

縣衙的六房對應朝廷的六部,又別有稱呼,人以“富貴威武貧賤”六字相對。

戶房掌管本縣的戶籍、田賦、財稅、婚姻,各種油水數不勝數,故而應個“富”字。吏房管著全縣的里甲、保正、鄉官,還有本縣吏胥檔籍,自然是“貴”人了;“威”是掌管刑獄的刑房。各種黑幕傳徒不傳子,自有威嚴;“武”自然是兵房了;禮房負責本縣的考試、祭祀、禮樂、旌表,因為只有考試或是學生孝敬的呆出息,所以算是貧的;至于“賤”。就是指的工房。因為管著一縣的修造河工,聽起來都是賤役,故而得名。其實他們暗地里偷工減料,恐怕比戶房還要實惠。

當然,倉庫和糧庫更是富得流油。以至于有官諺說“做官不如做娼(倉),做娼(倉)不如從良(糧)”。不過這兩個位置都只有實惠,缺乏影響力,遇事扔點銀子喂飽就行了,沒資格出現在席面上。

徐元佐這回對銀鉤賭坊下手,削減了刑房的好處,拉來了其他五房,正是因為刑房對他來說實在沒有直接益處。他本人是生員,只要戴著方巾就不用擔心被人用刑。加之徐閣老的光環,難道還怕官司?

其他五房對徐元佐更為重要。

戶房。那是仁壽堂收稅的合作者。沒有戶房出面,仁壽堂就是非法包稅;吏房是仁壽堂行走各鄉的保護傘和介紹人,否則誰肯給唐行的土財主面子?兵房是徐元佐穩定獲取制式裝備、冒名巡檢司辦事、建立私人武裝的門路。沒有兵房的支持,如今擴充到了三百多人的護院隊,那妥妥就奔著造反去了;禮房嘛,徐元佐身為縣學學生,天天曠課不交作業,就連考試都不到場,多少要表示一些;至于工房乃是華亭縣的發包方,徐元佐還有一家建筑社要從中拿工程。建立更廣泛和更深入的關系絕對不會吃虧。

李文明居中聯絡,領頭壓制刑房,是先鋒大將。何況日后用到他的地方更多,給他二十兩絕對物超所值。徐元佐一邊對鄭岳的清廉表示欽佩。但是也為鄭老師不肯拋棄操守而遺憾。還好鄭老師的這位幕友很識相,而且人生觀很健康——男人要對自己好一點。

姜百里作為執行人,與眾人敲定了分潤方式,一應眾人各個喜笑顏開。

李文明又道:“近日聽說有汪洋大盜丁不三流竄到了南直。此人最為好賭,各地賭坊都當著意。唔,銀鉤賭坊的老丁也是姓丁。莫非是同宗?”

邢書辦已然出賣了老丁,也不用遮遮掩掩的了,當即道:“起碼五百年前是一家。他家賭坊該當好生查探。”

縣衙一眾人等紛紛表示認同,兵房更是愿意幫著調動巡檢司,去泗涇認真捉賊。

姜百里順利完成了任務,欣然告退,回去寫報告了。

卻說泗涇一霸丁原這天得了艾嫂派來的小廝告急,連忙招呼了平日養在場子里的潑皮喇虎。這些人無不是好勇斗狠之輩,沒事時幫丁原看顧場子,有事了出去打架斗毆,給人扛罪,基本上也算是沒有掛牌子的打行青手。

丁原招呼了這些人,叫自家兄弟帶隊,趕往艾嫂家的私門頭保護自家賭桌。誰知這一去就如泥沉大海,丁點消息都沒了。等他覺得情況不對,派人再去打探,才知道事情遠比自己想象得還要麻煩:那些浙江客人比官兵還能打,竟將他派去的那些無賴都打趴下了。而且他們打贏了還不放人,更是得理不饒人,說要將這些人送官。其中自然有他兄弟。

丁原倒是不擔心見官,每個月五十兩銀子絕不是一筆小數目。邢老七不至于拿錢不辦事,但是這些客人到底什么來路實在讓人頭大,若是不查個清楚,那連睡覺都不安穩。他正要派人去查那些浙江客人的底細,卻聽外面來了個砸場子的。

“我家老爺讓你開大,你聽不懂?”

一個壯漢踩在莊家背上,扯著那莊家的耳朵,和和氣氣說話。他聲音越是平緩,卻讓人越是驚恐。剛才這壯漢打人的麻利勁,很是叫人膽寒。

丁原走到賭廳里,看到賭客和伙計都圍了圈看熱鬧,沒一個人在賭錢,心中已經騰起了一股怒意。再看那壯漢將自己鎮場子的弟兄打得滿地哀嚎,又扯了莊家的耳朵說那些狗屁不通的話,更是怒火沖天。

“這位朋友,說話可是要講些道理!”丁原本人也是七八尺身高的壯漢,當年在松江府以能打能扛而聞名。安六爺不敢在泗涇這么個繁華之地立碼頭,也是礙于此人的威名。雖然這些年來養尊處優,但是丁原每日里還是要打熬力氣,鍛煉拳腳,以免丟了安身立命的本錢。

“總算出來一個看似能打的。”

那壯漢自然就是劉峰了。

從艾嫂家出來,牛大力教唆徐賀來銀鉤賭坊玩兩把。徐賀此刻哪里還有賭錢的興致?但是他想著銀鉤賭坊是人家老窩,說不定就有能夠教訓劉峰的能人。奔著這個陰暗得說不出口的目的,他扭捏一番方才采納牛大力的建議。

進了銀鉤賭坊,徐賀也不浪費時間,直奔玩骰子的賭桌,第一局上來便是要“大”。莊家又沒有順風耳千里眼,哪里知道艾嫂家的事?看看桌面上的賭資,根本不理會徐賀,仍舊循著自己的安排開了個“小”。

徐賀也不管銀子的事,就把眼看劉峰。

劉峰呵呵一笑,跳上賭桌,提了莊家出來一頓暴打。趕來鎮場子的喇虎剛想恃眾欺寡,便被他打翻在地。一時間,這漢子如同有萬夫不敵之勇,震懾得其他潑皮喇虎不敢上前。

直到丁原出來。

眼下這時代雖然已經有了各種拳術,多為市井之輩習傳。不過真正對上手,還是看身體素質。不動用兵器的情形下,手長腿長身體壯實,絕對是占了極大的優勢。劉峰從橫掃艾家院到銀鉤賭坊,所遇之敵都比他矮一個頭以上。同樣一拳出去,他的拳頭砸人臉上,人家卻連碰都碰不到他,這還怎么打?

丁原身量卻與劉峰差不多高大,論厚實程度更是在劉峰之上。劉峰卻沒有絲毫膽怯,因為丁原一看就是個三四十的中年人,體力衰退。所謂拳怕少壯,劉峰如今二十出頭,真正的少壯之人,豈會怕個半老頭子?

丁原看到劉峰初生牛犢不怕虎,怒氣更甚。他可不覺得自己“年老體衰”了。雖然多年沒有親自跟人生死相搏,但他仍舊自信能夠輕易拿下劉峰。

兩人只是一個對視,沒有一句廢話,幾乎同時沖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