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金主

第七十八章 謀主

東家雖然是所有權人,但是掌柜在經營方面的權限極大,甚至遠超后世。因為后世還有《公司法》對企業高管進行限制,現在卻純粹是依靠個人信任。

在徐家的柴房里,徐元佐順利地拿到了的隆慶三年布行的銷售合同。非但量大,而且價格極優。光是這份合同契書,轉手就是白花花的銀子。為了保證這份并不公平的合同有足夠的履行能力,徐盛還給徐元佐寫了一封情真意切的信:表示很滿足徐元佐給的回扣。

如果徐盛重獲自由之后想反悔抵賴,甚至告官,那么這封信也會讓人對他的行徑表示不恥。更何況信里詳細說明,徐盛在外欠了數千兩的賭債,急需銀兩還債,所以威逼利誘徐元佐做出這等中飽私囊的齷齪事。

加上仇老九和牛大力手中的大把欠條,足以形成一條令人深信不疑的證據鏈了。

在狗籠的折磨之下,只是一個晚上時間,徐盛就簽下了不知凡幾的各種文書。

徐元佐第一次感覺到精通大明律的好處,心中琢磨著是否應該花錢雇個松江府有名的訟師。日后自己地位上去了,終究不能操刀各種文書。更何況一個成熟的訟師,與衙門里的各房胥吏也都熟悉,辦事牢靠,比后世的律師作用更大。

據徐盛交代,這回他之所以有把握讓徐元佐倒霉,非但是信任了仇老九,也是因為早已經將華亭縣的胥吏打點妥當。

胥吏這個階層是真正做事的階層。如果說官員掌握著實體權力,那么胥吏所掌握的則是程序權力。在官員強勢的時候,完全可以忽略程序上的問題,推行自己的治政理念,但絕大部分的情況下,官員都無法沖破程序的桎梏。

尤其是許多北籍官員被分配到了福建、兩廣等地為官,別說治政理念,就連日常生活都成問題。自宋以來,被胥吏明刀暗箭打趴下的知縣不知凡幾。

有道是流水的官員鐵打的胥吏。

這些地方公務員不管有沒有編制,都是家族世襲,父子兄弟因襲不絕。許多關鍵程序都掌握在他們手里,換人就有可能導致整個官僚系統的癱瘓。更有些胥吏掌握了真正的統計數據,稅收雜役都是他說了算。離開他們,官員最重要的考成部分就無法完成。

這就難怪許多士大夫痛批:天下權柄盡操之于胥吏之手。

從投資的角度而言,投資胥吏要比投資官員收益大得多。不過另一方面,投資胥吏的成本更高,風險更大。

官員即便再沒有節操,還要名聲——否則會被人不恥,導致無法在官場上混下去。

胥吏則什么都不在乎。見利忘義,貪得無厭,這才是他們的寫照。

徐元佐知道自己必然要跟胥吏打交道的,不過卻沒想過會這么快。更沒想到開局有些不利,直接就跟刑房的人對上了。

在他原本的設計之中,借著“一筆寫不出兩個徐字”,如同藤纏樹一般,將徐氏在松江的資源借用過來,利益均沾,這才是最優選擇。可惜徐盛那個笨蛋竟然將徐家的家丑宣揚出去。如今人家知道徐家兄弟不和,難免多要點好處。

昨晚的參與者都以為捉了個賊,并不知道徐盛的身份,興奮了許久。直到天蒙蒙亮的時候,園子里方才徹底安靜下來。徐元佐本想回屋睡一會兒,但是架不住身體太年輕,竟然毫無疲倦的感覺,冷水洗了臉,索性就不睡了。

他看了一些市場調查報告,又忍不住開始考慮該走什么門路去聯絡本縣胥吏。

徐璠的身份太高,肯定是不能做這種事的。

徐誠則是太久沒有在松江,恐怕人脈早就斷光了。

陸夫子倒是個生員,但是他平日并不包攬訴訟,只在義學里課幾個蒙童,想來這方面也是沒路子的。

安六爺肯定是有路子的,但通過他去結交胥吏,首先就給自己染了一層黑。這是一柄雙刃劍,最好不用。而且無論哪個時代,黑社會終究還是少接觸為妙。傳說中的“義氣”對他們而言根本不存在,只看這回仇老九賣徐盛賣得這么干脆就知道了。

“經理,有個仲嘉先生到訪。”羅振權睡眼惺忪推門進來,邊說邊端起書案上的濃茶灌了幾口,方顯得精神了許多。

徐元佐甚至還不知道仲嘉先生的確實身份,站起身道:“請他去東會客室……算了,我親自去迎他。”

仲嘉先生應該是徐璠身邊的人,頗有謀主氣息。若非如此,他今日而來就顯得有些可疑了。

“我這一路過來,聽說園子里昨晚鬧賊了?”仲嘉先生與徐元佐倒是不見外,也不寒暄便直接問道,像是對自己的晚輩。

徐元佐有自知之明,行了弟子禮:“先生無需多慮,已經解決妥當了。”

仲嘉與徐元佐一邊往里走,一邊道:“報官了么?”

徐元佐知道仲嘉的確只是道聽途說,不明就里,方才安心道:“不敢報官。賊并沒有偷去什么,若是引來胥吏可就難說得很了。”

時值冬月,仲嘉手中卻仍舊折扇一柄,并不離手。他笑道:“你年紀輕輕,顧慮倒是不少。不過你這謹慎倒有必要,有道是‘官如虎,吏如貓,具體而微舐人膏’。鄭令與大公子友善,不會害你,但華亭縣里那些胥吏卻是難說得很。”

徐元佐輕輕撓頭:“就是這么說的,先生可有教我?”

仲嘉垂頭走了兩步,昂首道:“這事我可以幫你尋一個人,有他出手,縣衙里的事多半也就通暢了。”

徐元佐精神一振:“先生受累。不知是何人?該備何等禮數?”

“此人姓李名文明,字華梅,是縣尊文主。雖然也是個外來戶,但是人情練達,縣衙上下都是交口稱贊。你有事找他,他自然知道哪些是交給縣尊的,哪些是交給下面胥吏的。”仲嘉先生緩緩道:“至于禮數嘛,你得自己與他詳談,看事情難易而定吧。”

“多謝仲嘉先生指點迷津!”徐元佐連忙躬身道謝。

“無妨。”仲嘉先生對于自己只言片語就解決了徐元佐的難題,感到十分有成就感。他打開折扇,在冷風中撲棱一下,旋即掩在胸前,道:“今日此來,是與你交流學問的。”

徐元佐差點嚇了一跳:“小子何德何能,怎敢與先生交流學問。”

“教學相長嘛。”仲嘉對徐元佐的反應也頗為滿意,說是“教學相長”,自然以“教”的身份開頭了:“最近都在讀什么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