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后,楊廷麟率領一個龐大的使節團,到達句容,立刻成為眾人矚目的焦點。
江南的水太深,汪克凡是玩不轉的,只有楊廷麟這樣的士林領袖才能控制住形勢,換句話說,楚軍雖然打贏了寧鎮會戰,卻要讓出大部分勝利果實,別想染指蘇杭之地。
汪克凡這段時間的表現非常低調,一直沒有在句容縣露面,楚軍則兢兢業業的繼續攻打南京和鎮江,已經掃清了大部分的外圍據點,把清軍包圍在城中……在很多人看來,這是汪克凡準備退讓的表現,如果他還想要蘇杭和太湖周邊的地盤,現在就該拼命活動,取得各方的支持,把聲勢搞得越大,朝廷的顧忌就越多,就會對他做出一定的讓步,汪克凡既然自己都放棄了努力,說明他害怕功高震主,不敢和隆武朝廷翻臉。
楊廷麟,才是江南真正的主人!
捧臭腳的,抱粗腿的,打算投機撈一把的,各種角色一擁而上,都想和楊廷麟搭上關系,為了對抗楚軍,各路明軍大佬原本已經結成了一個松散的同盟,現在更是有了主心骨,湯來賀、萬元吉、王應華、陳邦傅等文官武將每日在楊廷麟的住處8∴進進出出,商議不停。
從個人感情來說,湯來賀對汪克凡和楚軍并沒有敵意,但是隆武朝廷的現狀在這擱著,如果任由楚軍繼續坐大,整個國家就會失控,作為文官的一份子和帝黨的領袖,湯來賀必須誓死捍衛隆武朝廷的利益。并不惜因此與汪克凡為敵。
這是一場戰爭!
重要性不亞于寧鎮會戰!
汪克凡的地盤已經夠大了,楚軍又這么能打。再被他占了江南三省的話,就等著改朝換代吧。到時候就算汪克凡自己不打算造反,部下將領也會逼著他黃袍加身,但凡還對大明存著一點忠義之心的文官武將,都不會坐看這種情況發生。
傅鼎銓和楚軍關系深厚,這些日子一直憂心忡忡,私下里幾次想找汪克凡談談,卻一直找不到他,后來看到楚軍本分而低調,心里才稍微踏實了一點……汪克凡既然知道退讓。隆武朝廷的局面就能維持下去。
他又去找湯來賀和楊廷麟,勸說不可逼迫楚軍過甚,以免引起變亂,如果汪克凡一怒之下付諸武力,誰又能打得過楚軍?到時候反而雞飛蛋打一場空。
“這個我理會得。”楊廷麟嘆口氣道:“唉,國家孱弱,武將反制朝廷,很多時候只能委曲求全。只要汪克凡不來染指蘇杭,其他的事情都好商量。”
“他若是一定要取蘇杭呢?”傅鼎銓追問道。
“那和公開造反又有何異?”楊廷麟突然失控。怒道:“朱成功已經取了揚州,汪克凡若是有本事,就盡快收復南京嘛,到時候朝廷還都南京。他直接做曹操好了!”
假裝生氣,借機發飆,楊廷麟越是大喊大叫。越是無法掩飾心中的恐懼,汪克凡如果派楚軍來搶地盤。靠萬元吉和蘇觀生的軍隊是萬萬抵抗不住的。
湯來賀看了他一眼,沉聲說道:“云臺為人沉穩。應該不至出此下策,但他若真的起兵,不論假托何等借口,都是犯上違逆的亂臣賊子,我等哪怕粉身碎骨,也只有與之周旋到底!”
用蘇杭之地的糧餉挾持楚軍,逼迫汪克凡渡江北伐,這是關系到隆武朝廷生死存亡的基本國策,不可能退讓,如果汪克凡一定要搶蘇杭,那就意味著爆發內戰……隆武朝廷如果退讓的話,整個國家很快就會分崩離析,早死晚死都是死,還不如和汪克凡拼死一戰,或許可以用大義名分把他壓垮。
傅鼎銓沉默半晌,緩緩說道:“若真是到了那個時候,學生定然會遵從朝廷號令,與楚軍決一死戰,但在這之前,還請兩位閣老三思再三思,慎重再慎重,以免刀兵一起,國家大傷元氣……”
他頓了頓,又接著說道:“另外還有一件事,不知道兩位閣老作何考慮,蘇州、杭州尚在清虜手中,若不讓楚軍出兵,朝廷可有把握收復蘇杭?”
和托守蘇州,濟席哈和田雄守杭州,總共還有一萬多清軍精銳,江南明軍卻只有楚軍最為善戰,如果讓楚軍收復蘇杭,請神容易送神難,人家占著蘇杭不走了,隆武朝廷的種種算計都會落空。
楊廷麟一擺手,說道:“這個不必擔心,朝廷自有計較。”
這是最高級別的軍事機密,在實施之前,對傅鼎銓這樣的封疆大吏也不能透露。
隆武朝廷這幾年編練新軍,也攢下了一點家底,關鍵時刻正好派上用場。那支新軍駐扎在桂林附近,負責保護陪京的安全,現在廣西方面比較穩定,隆武帝可以冒些風險把新軍派到江南來,再加上趙印選、焦璉、和陳邦傅等人的兵馬,應該能夠收復蘇杭。
等到傅鼎銓走后,湯來賀和楊廷麟相對而坐,一起嘆了口氣。
“從桂林抽調新軍,會不會動作太慢了,萬一清虜援兵南下,豈不是里應外合之勢?”湯來賀隱隱有些擔心。
“現在就是這么個策畫,若是局勢有變,再行從權之法。”楊廷麟說道:“我此次離開桂林之前,圣上再三叮囑,到了江南后最要緊的是抓緊軍備之事,各路義兵和反正的綠營都可重用,按新軍之法整肅編練,可是我到了江南才知道,南直隸反正的綠營兵不過數千人,那些義兵又都是些烏合之眾,終歸不堪大用……”
搶地盤,抓軍隊,這就是楊廷麟的首要任務,手里沒有足夠的軍隊,事事都要受制于楚軍,搶占蘇杭要地更是一句空話,隆武朝廷掌握著大義名分。反正的綠營兵都可以供其驅使,就可以有效地掌握江南三省。
但是楊廷麟來了一看。江南綠營兵都在寧鎮會戰里打光了,反正歸順的只有幾千人。根本不夠用:“我有意招降徽州府的李成棟,南斗公以為如何?”
湯來賀沉吟說道:“李成棟麾下確是善戰之兵,但他當年血洗江南,堪稱惡名遠揚,招降他恐怕會引來無數非議……”
“哎——”
楊廷麟大是不以為然,打斷湯來賀說道:“南斗公多慮了,國事為重,私怨為輕,李成棟只要放下屠刀。不再為大明為敵,過去的一些小事又何必多提?不錯,他當年是殺了一些百姓,但那時各為其主,原本也怪不得他的頭上,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就這么定了吧!”
湯來賀瞟了他一眼,面無表情地說道:“既然如此,就將駐守杭州的田雄一并招降了吧。只要許以高官厚祿,此人多半會獻城出降。”
“萬萬不可!”楊廷麟拍案而起,凜然說道:“田雄出賣君父,無恥無義之極。我等大明臣子都恨不能食之肉,寢之皮,彼此不同戴天。豈能招降于他?!”
百姓如螻蟻,李成棟這幾年前前后后殺了十幾萬的百姓。不過是一件小事,大家可以握手言和。
君父如天地。田雄出賣了弘光帝,就是東林黨人的生死大敵,必欲除之而后快。
這是士大夫一向秉持的正統觀念,湯來賀并沒有反駁,只是心里覺得有些不對味,當年大明王朝正是在這種觀念的指導下,把億萬百姓都看成無足輕重的螻蟻,最后才會被李自成推翻……“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這句話人人都聽過,真正記在心里的卻沒有幾個。
儒家思想中很早就有以民為本的說法,孟子甚至說過:“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但在明末東林黨的解讀下,不是所有老百姓都能被稱作“民”的,破產的自耕農淪為佃戶后,就離強盜小偷不遠了,工匠如同下力的牛馬,商賈好像待宰的豬羊,軍戶都形同奴隸,至于樂戶、丐戶等賤籍,那根本就沒被當人看。
孝陵原本是一個龐大的建筑群,在戰火中損毀嚴重,暫時無法大規模修繕,只盡量清掃一番,就選擇了一個吉日舉行拜祭孝陵的儀式。
在下馬坊開始步行,沿著神道向里走去,卜從善瞟了一眼旁邊的巨大石碑,又趕緊收回目光,和吳一品相對而視,一起露出苦笑。
卜從善是池太總兵,吳一品是當涂知府,楚軍攻入南直隸后,卜從善是第一批反正的綠營將領,吳一品是第一批歸順的文官,他們兩個都和楚軍走得太近,已經不可能改換門庭,但是句容縣里的種種亂象,已被他們看到眼里,心里感到非常焦慮……他們必須跟著汪克凡混下去,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汪克凡最近卻非常低調,或者說表現得很軟弱,說不準什么時候就拍屁股走人了,他們兩個如果被閃在南直隸,今后的日子就要飽受煎熬。
作為降將和降官,他們被排在隊伍的尾端,大人物已經過了御河橋,他們還在外郭城的大門處,剛剛進了大門,卻看到亭子里坐著一個二品大員,正是閩贛總督萬元吉,一只腳上的靴子被脫去,親隨正在為他抹藥油,看樣子是扭了腳。
本著見佛就拜的原則,卜從善和吳一品趕緊上前行禮,萬元吉淡淡哼了一聲,好像說的是免了,又好像是罷了,總之沒聽清。
見人家帶搭不理的樣子,卜吳二人趕緊告罪離開,人家可是大人物,咱們這種小蝦米一定要識趣。
走出去老遠后,卜從善終于忍不住罵道:“這廝當年被我追得幾乎自殺,現在卻牛皮哄哄的裝模作樣,真他娘的小人得志,猖狂的沒邊了!”
“好漢不提當年勇,咱們那時候還披著韃子皮,把明軍打得越狠,現在越不能提。”吳一品小聲說道:“萬元吉總督閩贛兩省,如今正是風光得意的時候,搞不好過幾日還會變成閩浙贛三省總督,抬抬手就能把你我二人碾死,方才那種話以后可再不能說。”
“他娘的……”卜從善眼珠一轉,突然腦洞大開,問道:“這廝手下正缺兵馬,咱們去投靠他怎么樣?”
吳一品臉色陡變,抬手按住了卜從善的嘴巴,左右看了看說道:“要作死嗎?俗話說擇主如擇妻,豈能輕易改換門庭!再說巴巴的貼上去,也只能把自己賤賣了,又有什么好處?當下之計,我等只有繼續追隨汪軍門,萬萬不可自亂陣腳。”
“唉,我也就是隨口一說,被萬老賊那副嘴臉給氣昏了。”卜從善說道:“朝廷賞罰不公,擺明了要打壓汪軍門,我這心里實在是氣不過。”
“這世上,本來就不講公道的,否則當年大明何至于亡國,你我二人又怎會屈身事賊?”他們二人這時候來到了石像路,吳一品指著一頭雄獅說道:“汪軍門僅憑一己之力,打下了這么大一份基業,又豈是任人擺布之輩,必然有厲害的后招等著那些文官,就容他們囂張一時吧。”
“厲害的后招?到底是什么后招?”卜從善追問道。
“我不知道。”吳一品斜了他一眼,答道:“我若是懂這些,早到汪軍門身邊高就了,何必當個小小的當涂知府?”
“嗨,要我說呀,你們讀書人就是前怕狼,后怕虎!我要是汪軍門的話,就直接發兵占了江南三省,誰敢搗蛋老子就跟他玩命,有什么了不起的?”
“呵呵呵,國家大事豈能如此兒戲。”吳一品微笑道:“汪軍門羽翼未豐,把江南三省全占了又有何用?若是失了民心,總不能把江南百姓都殺光吧。放心吧,汪軍門雖然年少,卻是一代雄杰,必然早有應對的法子,我等只需靜觀其變好了……”
過了孫權墓,在孝陵正門前整隊,卜從善和吳一品文武殊途,被分到了不同的兩隊,都排在后面的位置,前面則由汪克凡和楊廷麟分別領隊,唐王朱聿鐭居中而站。
頂盔摜甲的楚軍士兵在門前肅立,禮部派來的官員來回檢查著隊列禮儀,隨著一陣雄渾的鐘鼓,眾人邁步進入孝陵,然后再次肅立等候,在禮樂聲中進行一番復雜的儀式后,唐王朱聿鐭率眾人進入享殿,跪倒祭拜明太祖朱元璋的靈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