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明

第一五九章 亂象

清軍在南京城外遭到慘敗,消息漸漸傳開。

在南直隸的江北地區,包括后世的安徽和江蘇北部,滿清官府拼命的封鎖消息捂蓋子,還是擋不住老百姓口口相傳,各地的軍心和民心都動蕩不已,一場猛烈的風暴正在醞釀之中,在鄭成功和捻軍活動的地區,好幾個州縣的綠營守軍直接反正歸明,向鄭成功和李來亨投誠。

李來亨在幾天之內,接連占領壽州、容城、懷遠,定遠等幾座州縣,一下子打開了局面,除了兩千騎兵之外,手下又多了上萬抗清義師,他并沒有急于攻打已經變成一座孤城的鳳陽府,而是率領這支大軍向東南方向推進,攻占了長江北岸的滁州,和在揚州府活動的鄭成功遙遙呼應。

“揚州十日”是滿清入關后最為慘烈的一場屠殺,整個城市都變成了一座死城,至今還沒有恢復元氣,城桓破敗,兵力空虛,鄭成功所部經過激戰,用了十多天時間終于攻克揚州,府內的通化、高郵等州縣隨即反正,明軍至此在南京外圍構成了一個巨大的包圍圈,譚泰、馬國柱所部變成了甕中之鱉。

在長江以南,清軍及時龜縮防守,起到了一定的作用,有大批八旗兵和田雄這樣的死硬派漢奸盯著,南京、鎮江、蘇杭等地反而比較穩定,李成棟看到形勢不對,也命令馬寶等部縮回徽州府,仗著地形險要負隅頑抗(前文說過了,徽州府屬于皖南山區,新四軍的大本營,地形非常復雜,易守難攻)。

其他各個州縣開始大面積反正,安慶府的屯布兒縮回江北。不敢再向安慶走廊的明軍發起挑釁,熊立春所部這個時候已經退到無錫,暗中派人和楚軍接洽。準備再次反正歸明,汪克凡命其稍安勿躁。想辦法取得和托的信任,等待時機幫助楚軍收復蘇杭要地,以前變節投降的事情就可以既往不咎。

殺敵一千,自損八百,楚軍主力在寧鎮會戰中傷亡很大,戰役結束了進行了半個月的休整,然后再次發起猛攻,以一部進攻鎮江。一部掃清南京城外的清軍據點,比如大勝關,比如紫金山……

紫金山是一座小型的山脈,方圓六十余里,主峰北高峰海拔448米,也是寧鎮山脈的最高峰,北高峰前面還有一座玩珠峰,明太祖朱元璋和馬皇后就葬在玩珠峰下,隨著楚軍連續不斷的猛攻,清軍的外圍防線支離破碎。被迫縮回南京城內閉門死守,孝陵被楚軍占領。

這段日子里,隆武帝接連發來幾道諭旨。把拜祭孝陵的規格一升再升,尤其聽說濟爾哈朗所部被全殲后,他又派出東閣大學士楊廷麟率領第二個使節團,晝夜兼程向南京趕來,參加拜祭孝陵的儀式。

隆武帝事先沒有想到,寧鎮會戰會一步步發展成戰略性的決戰,并且取得完勝,勝利來得如此突然,以至于他再三確認還不敢相信。當初的寢食難安已經成為過去。捷報傳來的舉城狂歡也歸于平靜,渡過最初的欣喜若狂后。隆武帝和朝廷大員們很快冷靜下來,開始考慮將來的問題。

東征進行到現在。隆武朝廷已經撐不住了,急需結束戰事緩口氣,但是江南還有三大坨清軍,這個仗接下來該怎么打?

福建、浙江加上半個南直隸,打下來這么大的地盤,該怎么分配勝利果實?

對魯王政權又該采取什么態度?

隆武帝派楊廷麟來南京,就是為接收江南地區做準備。

自從呂大器死后,東林黨在隆武朝廷里日漸衰落,已經不復當年風光,在所剩無幾的東林黨大佬中,楊廷麟漸漸脫穎而出,成為事實上的黨魁。他是崇禎四年的進士,當年和黃道周齊名,資歷方面沒問題,又得到了黃錦等東林黨元老的支持,和隆武帝的私人關系也不錯,已經壓過了陳子壯的風頭,在朝堂中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人物。

江南富甲天下,文風昌盛,士紳地主的勢力很大,遠遠超過其他省份,東林黨的大本營在就江南,和那些士紳地主有著盤根錯節的關系,在當地的根基很深,讓楊廷麟來南京,就是為了利用他的身份,盡快穩定形勢,把江南牢牢掌握在朝廷手中……隆武帝的帝王之術已經修煉的小有所成,在他看來,帝王之術最重要的就是搞平衡,不能把某一派徹底打死,東林黨這幾年被打壓的很厲害,現在就該反手扶植他們,對日益強大的軍閥集團形成平衡。

這個皇帝不好當,朱聿鍵很累的。

楚軍發展的太快,帝黨在后面怎么都追不上,沒有足夠的力量控制江南,但是江南又如此重要,不能被汪克凡全得了去,只能讓東林黨重掌實權。這可能對隆武新政帶來危害,但是兩害相權取其輕,先顧眼前再說,大不了,先不在江南地區推行新政,等到忠于他的帝黨發展起來,再把東林黨一腳踢開……

和隆武帝一樣,本該是歡慶勝利的時刻,很多人卻焦灼不安,一方面震驚于楚軍強大的實力,一方面又盯著江南三省這塊天上掉下來的大餅,盤算著自己能分到多大一塊……不錯,楚軍打了一個空前的大勝仗,汪克凡是最大的功臣,應當分走一大塊,隆武帝占著大義名分,為前線提供糧餉兵員,也應該分一塊同樣大的,但是我們大家都出了力,跟著分幾塊小的不過分吧?沒有明軍各部的牽制和支援,楚軍是打不贏這一仗的!

句容縣距離南京城八十里,是最靠近孝陵的明軍大型據點,神仙鬼怪紛紛云集于此,湯來賀、萬元吉、金聲桓、鄭成功、傅鼎銓都親自前來,蘇觀生不便離開廣東,就派廣東布政使王應華前來,東征各路大佬幾乎濟濟一堂,準備參加拜祭孝陵的儀式。

其實到了這個時候,拜祭孝陵只是一個幌子。這些大人物在百忙之中都趕到句容縣,并不是為了在明太祖朱元璋的陵前磕個頭,而是生怕自己吃虧。專門跑來排排坐,分果果。

其他各路代表的身份就更加復雜。除了各支部隊的代表,江南地區的頭面人物也來了很多,錢謙益只是其中名氣最大的一個,剛剛反正的地方官員,剛剛歸降的綠營將領,剛剛束發的地方士紳,和各地抗清義師的代表握手言和,昨天還是打死打活的敵人。今天就變成了一個戰壕的戰友。

為了等待楊廷麟的使節團,拜祭孝陵的日子向后推遲了三天,這三天里,句容縣就像召開萬國會議,沸沸揚揚,浮躁不安。

懷著各種目的,各方勢力都想和汪克凡搭上關系,探探口風,汪克凡卻一直沒有露面,句容縣里的軍政事務都由汪晟主持。大家排著隊來拜訪汪晟。客客氣氣說上一大堆廢話,出門到了背人的地方就拉下臉罵娘,對楚軍充滿了敵意。

江南太富了!

江南三省的地盤太大了!

在巨大的利益面前。很多人開始暗中串聯,試圖通過結盟和楚軍對抗,人的欲望會不斷膨脹,只分一杯羹已經不能滿足他們,仗還沒有打完,就恨不得把楚軍一腳踢開……縱觀中國歷史,勝利果實都不是按照貢獻分配的,而是用來被竊取的,誰能得到江南士紳地主的支持。誰才能真正控制這里。

錢謙益突然發現,自己變成了香餑餑。江南的士紳降官圍著他轉,隆武朝廷的很多大人物也屈尊紆貴來拜訪他。還躲躲閃閃的害怕被人發現……錢謙益明知自己已經沒有東山再起的可能,這些人只是想利用他,卻又非常享受這種長袖善舞的虛幻感覺,作為曾經的東林黨魁,他從骨子里對權力充滿了熱愛,對政治斗爭樂此不疲。

張煌言和朱以江這邊卻難得的清靜,作為“敵對勢力”的代表,隆武朝廷的文臣武將都自覺的與他們劃清界限,江南士紳在楚軍的地盤里也有意避嫌,不和魯王派來的人接觸……張煌言和朱以江主動找上門去,拜訪幾位隆武朝廷的大佬,除了汪晟坦坦蕩蕩的熱情接待以外,在其他人那里都吃了閉門羹。

句容城里這么熱鬧,只有金聲桓比較尷尬,他是剛剛反正的降將,在朝廷里沒什么根基,明顯的被排斥在圈子外面。

“真他娘的群魔亂舞,要是把汪克凡惹惱了,大兵一起全都得乖乖跪下,使勁扇自己的耳光。”金聲桓和汪克凡一樣屬于軍閥集團,大家都是武勛,有著共同的利益,屁股更偏向楚軍一方。

“眾怒難犯啊。”幕僚吳尊周說道:“朝廷政令不出兩廣,汪克凡卻坐擁湖廣和贛北之地,若是在江南三省插手過深,難免有以客欺主之嫌,當今圣上是斷斷不會容忍的,大家正是看到這一點,才敢與楚軍相爭……”

地盤如何劃分,是問題的關鍵所在。

金聲桓對此非常敏感,早就和手下幕僚討論過多次,楚軍的地盤已經太大,收復江南三省后,隆武朝廷是不會容忍他們吃獨食的,江南三省的地盤劃分有很多不確定因素,這才是句容縣各種亂象產生的根本原因。

“我若是請命移鎮江南,朝廷會允嗎?”金聲桓的地盤局限在江西北部,缺乏發展的空間,江南三省卻天高水闊,隨便他怎么折騰。

“江南富甲天下,朝廷就算允了,汪克凡也未必會允。”吳尊周掰著指頭分析道:“汪克凡攜大勝之威,朝廷總要劃地酬功,多半會把楚軍已經占了的州府給他,浙江、福建二省卻不容其染指,大帥若請命移鎮江南,到南直隸是得罪汪克凡,到浙江和福建是得罪當今圣上,恐怕難以如愿。”

“讓楚軍做看門狗嗎?哼,汪克凡恐怕不會答應。”金聲桓冷笑一聲:“朝廷收復浙江、福建二省,學南宋偏安于杭州,卻命汪克凡據守長江一線,糧餉處處受制于人,又要北抗滿清,日子久了無非是變成第二個岳飛罷了,真是好算計。”

“不錯。自古守江必守淮,汪克凡若要守住江南,唯有北渡長江,圖謀江淮,和滿清拼個你死我活。朝廷以蘇杭之地的糧餉挾制楚軍,驅使其北伐,再侵吞浙東魯監國的兵馬,一步步站穩江南全境,這大概就是當今圣上的打算。”吳尊周分析道:“汪克凡卻未必甘為鷹犬,對蘇杭之地勢在必得,此為二虎相爭之勢,其中必有一傷,大帥自管坐山觀虎斗,不可輕易出頭,待局勢明朗后再做計較不遲。”

“局勢明朗了,還輪得著我本國公嗎?”金聲桓皺起眉頭,一邊琢磨著一邊說道:“干脆我去當岳飛好了,我不怕受制于朝廷,南昌府就讓給汪克凡,他也不吃虧。”

“哎——,沒這么簡單的。”吳尊周說道:“蘇杭之地如今尚在清軍手中,朝廷各路兵馬群狼環飼,魯王朱以海還在一旁虎視眈眈,其中變數極大,大帥若這個時候插手江南,必然會成為眾矢之的……”

“照你這么說,汪克凡又有什么好爭的?他總不能公然和朝廷翻臉吧,終歸還是我們武勛吃虧。”金聲桓沮喪地說道。

“哈哈哈,汪克凡兵雄勢大,對朝廷已成倒逼之勢,鹿死誰手還尚未可知!”吳尊周笑道:“他若得了蘇杭之地,圣上只憑那些文官無法與之抗衡,必然重用大帥,若是朝廷占了蘇杭,汪軍門要么渡江北伐,要么退回湖廣,大帥再去江南主持軍務,就從容得多。”

他頓了頓,又壓低聲音說道:“如今正逢亂世,大帥切不可放棄南昌根基,留王得仁一支偏師在江南就足矣。南京城如今將下未下,滿清必然派遣重兵來救,再無暇顧及其他地方,大帥趁此良機攻占九江府,再渡過長江橫掃安慶、廬州等地,將來不管誰得了天下,都能輕易裂土封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