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煌言入城之后,尋了一間客棧住下,向小二要了些飯食用過,仍在回味那篇討虜檄文。
他今年剛好三十歲,崇禎十五年考中的舉人,雖然是文舉,卻以“慷慨而知兵事”聞名,算得上文武雙全的儒將,博洛率大軍南下后,他在浙東四明山一帶長期領導抗清義師,對各種檄文見得多了,自己還親手寫過兩篇,對其中的高下優劣,以及隱含的政治潛臺詞都有非常敏銳的嗅覺。
和常見的檄文相比,汪克凡發布的這篇《討虜檄文》更加深刻,兼顧的受眾面也更廣,除了最重要的士紳地主和讀書人之外,對普通百姓和敵占區的士農工商兵都有明確的政策引導,爭取民心的力度就大了許多……檄文最重要的作用就是爭取民心,軍心,這篇檄文把社會的各個階層進行了細化,設身處地的為他們的利益考慮,就比空泛的號召更加有力。
在風雨飄搖的崇禎年間,江南地區就像一處安穩的避風港,沒有太大的戰爭和災禍,無論士農工商兵,大家的日子都還過得去,清軍南下之后,大部分人都不愿拼上身家性命去反抗,一起向滿清投降……那個時候,抗清是少數人的事,士農工商兵的主體階層都選擇了投降,士紳地主以錢謙益等人為代表,軍隊以江南四鎮和左良玉余部為代表,商人階層以徽商、淮商和鄭芝龍的海商集團為代表,普通農民和城市手工業者更是一盤散沙,只有少數明王朝的死忠仍在堅持抗清,所以一步步丟掉了南直隸,丟掉了浙江,丟掉了福建和江西。從弘光帝到潞王朱常淓、從福建的隆武帝到浙東的魯王朱以海等等。這些明王朝殘余勢力建立的政權都相繼被清軍消滅或者擊敗。
江南地區投降之后,換來的卻是滿清的種種暴政,引發了社會各階層的強烈不滿。江南的士紳地主在明朝占慣了便宜。在清朝卻要承受沉重的賦稅,幾十萬明軍甘做滿清的走狗。但是骨頭只有那么幾塊,像田雄那樣得到重用的綠營將領只是個別現象,商人集團中,除了徽商搶下了鹽政這塊肥肉,大多數商賈都受到了嚴重的沖擊,處于社會底層的農民和手工業者的處境更加悲慘,沒人關心他們的死活。
多爾袞在江南地區推行各種暴政,雖然有錯判形勢的原因。但也是為了服從整體的戰略需要。那個時候清軍剛剛入關,北方各省都被打爛了,恢復生產要好幾年的時間,清廷占領的地盤雖然很大,卻沒有撈到多少好處,為了進一步占領整個中國,為了支撐龐大的軍費,清廷撕下偽善的懷柔面具,對江南地區進行瘋狂的掠奪和經濟剝削……在明王朝時期,江南地區出身的文官最多。從上到下形成了一個龐大的利益集團,在他們的拼命維護下,大明雖然亡國了。江南卻依舊歌舞升平,富得流油,就像豬養得太肥連哼哼都懶得哼哼,正好送到多爾袞的刀下。宰掉這口大肥豬后,清廷才有能力對南方各省發起一波又一波的進攻,讓十多萬八旗兵都領上了鐵桿莊稼,恢復京畿、直隸、山東、河南等地的社會秩序,在關內站穩了腳跟。
說到底,清廷的戰略其實還是以戰養戰。中國這么大,他們一口吞不掉。每打下一塊地方都要連骨頭渣子都嚼碎了才能罷休。江南地區的士紳地主和軍閥們一開始對滿清抱有幻想,以為投降歸順就能保住他們的富貴安逸。就像強盜闖進了家門,趕緊好酒好肉招待,以為能躲過一劫,但是多爾袞又怎么能讓他們的小算盤得逞,你不造反我逼著你造反,一個剃發令下來,清廷在江南地區屠殺了上千萬漢人,搶走了無數的財富,然后開始遠遠高過明王朝時期的殘酷剝削(在順治前期,清廷對江南一直課以重稅,這個是有史料支持的,不多引用了)。
士紳地主開始反抗,比如錢謙益辭官后一直暗中聯絡抗清;軍閥開始反抗,比如金聲桓,比如歷史上的李成棟,還有鄭芝龍投降后的鄭家余部,直接舉起大旗和清軍作戰;普通百姓開始反抗,比如各地的抗清義師,雖然屢屢被清軍剿滅,卻又屢屢揭竿而起,鄭成功和魯王政權正是由于得到了社會各階層的支持,才能在東南地區一直堅持抗清,直到康熙年間。
在歷史上,江南地區的抗清斗爭最終還是失敗了,但在這個時空里,楚軍橫空出世,終于促成了寧鎮會戰的輝煌勝利。軍民是勝利之本,除了楚軍英勇善戰之外,江南各省百姓的支持,也是楚軍能夠取勝的重要原因。
“倘有抱道君子,痛韃虜之橫行江南,赫然奮怒以衛中華者,本國公禮之幕府,待以賓師。倘有仗義仁人,捐銀助餉者,千金以內,給予實收部照,千金以上,專摺奏請優敘。倘有久陷清虜軍中,以城來降者,本國公收之帳下,奏受官爵。倘有被脅經年,臨陣棄械,徒手歸誠者,一概免死,資遣回藉……若爾披脅之人,甘心從逆,抗拒天誅,大兵一到,玉石俱焚,亦不能更為分別也……”
很厲害!讓讀書人捍衛名教(名教就是三綱五常的封建禮教),搶占大義名分上的制高點,對普通百姓又提出“匹夫有責”的口號,同時又號稱要“遣兵北逐清虜,拯生民于涂炭,復中華之威儀”,其中蘊含著巨大的號召力,看到這篇檄文后,江南各地必將云起響應,各方人才紛紛加入楚軍陣營,綠營兵卻會失去斗志,成建制的向楚軍投降,除了清軍重兵把守的州府外,其他地方多半會傳檄而下,汪克凡兵不血刃,就能占領江南的大部分地區。
光是文章做得好還罷了,關鍵是時間點抓的好,江南各地這幾年苦于滿清的種種暴政,抗清意愿非常強烈,楚軍又打贏了寧鎮會戰,腰桿正是最硬的時候,百姓們當然一呼百應……如果單論做文章的本事,魯王朝廷里也能找出幾個筆桿子,卻寫不出這樣有力的檄文,原因很簡單,魯王政權的實力不夠,還沒有擺脫滅亡的危險,說什么解民于倒懸的話,連自己也不敢信。
在檄文的最后一段,是展望抗清斗爭的前景,除了“胡虜無百年之運”這種振奮人心的空話之外,還對滿清的國力、軍力進行了細致的分析……和三百年前歷經百戰,完全是靠自然淘汰成長起來的蒙元相比,清軍的軍隊的建制和規模、兵員素質、將領的能力,武器裝備,實際的戰斗力等等都差了一大截,檄文中有數據化的對比分析,總而言之一句話,八旗兵天下無敵,是籠罩在漢人心頭的一朵烏云,這個神話在寧鎮會戰中被徹底打破,必將極大地鼓舞軍心民心,最終把滿清逐出關外……
這篇檄文很長,通篇將近一千字,如果不再進行深入解讀,只做簡單的推斷的話,魯王政權的生存空間必將受到嚴重擠壓,但是張煌言反復回味,又覺得其中另有玄機。
這篇檄文,是汪克凡用隆武朝梁國公,東征提督的名義發布的,對浙江和福建的戰事都有提及,對具體的軍政措施也有說明,其中幾條更是暗藏鋒芒,隱有所指。張煌言隱隱感覺到,汪克凡打贏寧鎮會戰后,已經把目光投向整個江南,對浙江和福建的軍政事務都要進行整合……通篇檄文中,一直沒有明確提到魯王政權,只以滿清為生死大敵,這并不像無意中的疏忽,更像是有意的回避。
當然,回避并不代表著善意。
但最起碼,他沒有什么敵意,或者說沒有表現出明顯的敵意。
魯王政權在東南地區的影響力還是不小的,除了直接掌握的軍隊外,還有很多抗清義師也都打著魯王的旗號,分布在浙江、江蘇、福建各地……換個旗號是很簡單的,汪克凡只要在檄文里提一句,這些抗清義師就可能轉換門庭,但他偏偏選擇了回避。
夾縫中求生存是最難的,張煌言不敢抱有太多的幻想,必須考慮到最壞的可能。
只要是爭雄天下的人,該下手的時候就不會心慈手軟,比如當年的明太祖朱元璋,也是先統一南方后才大舉北伐,按照一般的判斷,隆武朝廷收復江南后,首先要解決的就是魯王政權,張名振等人急于讓魯王朱以海稱帝,也是為了應對這個危機,只是在具體的方法上和張名振、張煌言政見不合,或者說他們在巨大的壓力下亂了陣腳,出昏招了。
“難道說,汪克凡還有什么陰謀?又或者……他對隆武帝朱聿鍵有不臣之心?”張煌言把各種可能性都想了一遍,還是難以理清江南各股勢力之間的復雜關系,唯一能夠確定的是,汪克凡如果對隆武朝廷忠心耿耿,魯王政權就死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