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明

第一三四章 恐懼和理解

八旗兵從關外一路打到關內,氣勢上一直處于絕對的上風,碰到的明軍從來不敢出來野戰,都躲在堅城之內防守,就連號稱最為善戰的楚軍也是類似。

陽朔兵卻沖出賴以藏身的工事,主動和八旗兵肉搏,立刻打了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看到援兵來了,半山坡上的陽朔兵大多恢復了勇氣,雖然還有一些潰兵在逃跑,更多的士兵卻站定腳步,跟著一起大聲吶喊,重新投入戰斗,陷入包圍的白貴和趙興更是絕處逢生,全力爆發之下,竟然把八旗兵殺得步步后退。

山坡下,固爾瑪渾神情呆滯,看起來好像面無表情,很鎮定的樣子,但是縮在袖子里的手指卻在輕輕顫抖。

“為什么會這樣?難道……我在害怕?”

和舒爾哈齊、阿敏這樣戰功赫赫的先祖比起來,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固爾瑪渾無疑是個不肖子孫,但他也在馬鞍上長大,少年從軍而身經百戰,見過無數的大場面,和當年一片石大戰李自成比起來,這個小山坡上的戰斗只是不值一提的小打小鬧,哪怕汪克凡這個時候突然率領楚軍主力從背后殺出來,他也能夠從容迎戰,不會有半點害怕……但此時此刻,看到明軍將領和普通士兵一起沖殺向前,看到大明親王和輔兵長夫一起搬運石塊,聽到那一片震耳欲聾的吶喊,重重山嶺仿佛都在一起發出憤怒的吼聲,卻讓固爾瑪渾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懼。

眾志成城!

他怕的就是這股眾志成城的氣勢!

當年入關的時候,鑲藍旗的一位長者曾經說過,漢人的數量百倍于滿人,如果他們都起來拼命抵抗,滿人肯定占不住這萬里江山,早晚都要退回關外……在滿清高層中,持這種觀點的其實也大有人在,所以遼東被視為滿清的后院,嚴禁漢人向那里移民定居,就是為了預防萬一在關內無法立足,還能退守遼東。

但是固爾瑪渾很快發現,漢人只會窩里斗,善于見風使舵的“聰明人”更是不計其數,只要扔給他們兩塊骨頭,他們就歡天喜地的當了奴才,反過來去屠殺那些還在抵抗的漢人,心狠手辣比清軍有過之而無不及……這幾年南征北戰中,也有不愿投降的明軍曾經拼死抵抗,但那都是困獸猶斗的絕望反撲,能跑就跑,能守就守,從來沒有哪支明軍像今天一樣,悍不畏死的沖上來和八旗兵肉搏,這樣的戰斗如果變成常態,總數不到百萬的滿人很快就會拼個精光。

幾千年來,文明固然在不斷進步,但是野蠻和殘暴往往能夠橫行一時,滿清越是野蠻殘暴,內心的恐懼就越大,與百倍的漢人為敵讓他們寢食難安,只好用更加野蠻殘暴的方式掩飾內心的恐懼,當漢人團結起來奮起反抗,懦弱的明軍士兵變成勇敢的戰士,他們的自信就會轟然崩潰。

固爾瑪渾本以為漢人都是些任人宰割的豬狗,南方的明軍更是不堪一戰,今天肯定能夠攻占賢字山,此刻卻突然失去了信心……

聽說唐王朱聿鐭現身,何洛會微微吃了一驚,隨即變得非常興奮。

斥候細作在山區里不便打探消息,楚軍的保密意識又很強,不遺余力地反諜反奸,以至于清軍得到的情報雜亂而缺乏頭緒,甚至互相矛盾,大多數都不能當做制定決策的依據……所謂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何洛會不知楚軍虛實,雖然兵力占優也一直沒敢發起總攻。

朱聿鐭突然來到巴掌洞山,再結合其他的一些情報,基本就能斷定,楚軍的主力已經云集巴掌洞一帶,意圖與清軍決戰,何洛會甚至大膽而又不失理性地做出推測,失去行蹤的汪克凡本人很可能也潛伏在附近,正在暗中指揮楚軍各部。

“汪克凡換湯不換藥,用的還是當日困住穆里瑪的計策,只不過多了朱聿鐭這個誘餌以亂人耳目罷了。”何洛會冷笑一聲:“哼!朱聿鐭貴為偽明唐王,一向養尊處優,如今卻輕身犯險,上陣與匹夫走卒同列搖旗吶喊,分明是在做戲嘛!”

“八成是這個樣子。”屯齊表示贊同:“我大清入關以來,所到之處大多傳檄而下,崇禎當年自縊而亡,朱由崧(弘光帝)由降將田雄所獻,朱聿鍵逃至桂林,朱常淓(潞王)則是自己開城歸順,其他所獲明室親王也寥寥無幾,汪克凡用朱聿鐭為餌,下的本錢著實不小,但這只是個小小的花招罷了,不理他便無法作怪。”

眾將紛紛點頭稱是,何洛會淡淡一笑,指著地圖接著分析:“汪克凡用朱聿鐭做誘餌,無非是想引誘固爾瑪渾孤軍深入,他再率軍突然殺出,或者截斷固爾瑪渾退路,或者包抄我大軍糧道,總之萬變不離其宗,都和當初對付朱馬喇、穆里瑪的手段類似……兵法中雖有‘兵無常形,水無常勢’之說,但那都是千載難逢的絕世名將才能達到的造詣,大多數將帥的用兵之法還是有跡可循的,譬如我大清名將何和禮、費英東、安費揚古等人,用兵俱各有其長,哪怕太宗、太祖兩位也……”

他剛剛說到一半,屯齊等人臉上變色,紛紛出言阻止,何洛會這才意識到自己差點失言,連忙閘住話頭,要知道當眾評價努爾哈赤和皇太極,哪怕說好話也是大不敬,不但他說的人有罪,聽的人也同樣難脫干系。

雖然只說了一半,他要表達的意思卻清楚地表達出來了,被滿清看成戰神的努爾哈赤也有鮮明的戰術特點,年紀輕輕的汪克凡更做不到“兵無常形,水無常勢”。是的,汪克凡的確很能打,滿清諸將現在已經承認這一點,已經把他當成一個最重要的對手,但他用兵打仗肯定也有跡可循,有自己的習慣思維,下意識地會重復曾經成功過的經驗。

切斷糧道,這是他愛用的一招。

圍點打援,這是他愛用的另一招。

搶占要點,用堅固的防守代替進攻,從而形成反客為主,更是他屢戰屢勝中多次采用的戰術。

總之都是利用穿插調動,分割包圍,在局部形成優勢兵力,才能一次次戰勝強大的清軍。

把汪克凡以往的戰例分析透了,他現在的戰術意圖就彰然欲揭。

很明顯,搶占巴掌洞山,就截斷了濟爾哈朗大軍的糧道,引誘固爾瑪渾孤軍深入,是為了圍點打援,至于搶占要點,反客為主,寧鎮會戰中這樣的例子比比皆是,楚軍的進攻能力未必強過清軍,只是把寧鎮山區的地形利用到了極致,用防守給清軍造成了巨大的麻煩,除了用朱聿鐭當誘餌之外,他的戰術戰法還是老一套。

“我大軍的糧道被斷,延陵鎮也被困已久,所以速戰速決對我軍最為有利,不怕汪克凡用計,就怕他一直縮在后面當烏龜,據斥候探報,汪克凡麾下最為精銳的恭義營不知所蹤,很可能就潛伏在巴掌洞山附近,咱們來看看吧,如果我軍發起總攻,他會選擇從哪里出擊……”

何洛會指著地圖,一個一個無名高地挨著分析,汪克凡到底會打他們還是打譚泰,這兩種可能都要考慮到,他和眾將反復商議,制定了一個周密的作戰計劃,簡單說就是統一行動,鐵壁合圍,不可汪克凡可乘之機。

何洛會最后說道:“本將會派人和譚泰聯絡,兩家兵馬同時發動,一南一北,兩面夾擊,在此之前固爾瑪渾所部不妨將計就計,于明日晚間攻取賢字山,給汪克凡一點盼頭,除此之外還要請鄭親王鼎力相助,送來更多的箭矢、炮彈和糧秣輜重,再調一支兵馬充當后援,替換我軍的傷兵……”

這個方案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肯定,清軍眾將無不摩拳擦掌,躍躍欲試,只有固爾瑪渾略有些尷尬地說道:“我部兵馬剛遭小挫,銳氣已失,若是明日不能攻取賢字山,恐怕拖累整個戰局。”

屯齊和他是堂兄弟,兩人一向交好,當下笑著勸道:“老三不用多慮嘍,汪克凡既然想要用計賺你,當然不會一直死守賢字山,明日定能一戰破賊,不信我們打個賭,只等明日拭目以待。”

何洛會也點點頭,給固爾瑪渾打氣:“貝子盡管放手去打,若是攻打賢字山再次受挫,就意味著汪克凡別有所圖,那反倒給我們提了個醒,誰也不會怪你。不過在我看來這種可能恐怕微乎其微,記住啊,你攻取賢字山之后只需按兵不動,汪克凡的種種陰謀詭計就使不出來了……”

第二天上午,固爾瑪渾再次對賢字山發起進攻。

這個時候,陽朔兵正好處于爆發之后的疲憊期,面對清軍的進攻只是略作抵抗,就稀里嘩啦地敗了下去,加上中間的空閑時間,焦璉又在賢字山上堅守了兩天三夜多一個早上,超額完成任務。

本著窮寇莫追的穩重原則,固爾瑪渾追殺一陣后就收兵回山,檢點戰果,發現收獲頗豐,前后這幾天的惡戰下來,陽朔兵傷亡過半,基本上已經被打殘了,清軍不但繳獲了一批來不及帶走的武器彈藥,還有唐王朱聿鐭丟下的一套盔甲,幾面旗幟,半副儀仗。

何洛會接到報告后嗤之以鼻,汪克凡這一手實在談不上高明,丟下一套朱聿鐭穿過的盔甲就想引誘清軍窮追不舍,真當他們大明的王爺都是寶貝嗎?

焦璉從三一二高地撤下來后,接到汪晟的命令,讓他率領本部人馬撤往西南方向三十里某處,就地休整待命。

接到這個命令,焦璉和他手下的幾個將領都感到很意外,山區里交通不便,三十里就是很遠的一段距離,基本上已經退出了一七七高地交戰區,難道說這是看到陽朔兵打殘了,不準備再用了嗎?

汪晟此舉也許是好意,但是焦璉不想領,唐苗子等將領更是憤憤不平,仗打到這個份上,陽朔兵付出了這么大的代價,眼看就是最后的決勝時刻,現在退到二線算怎么回事?前頭的臟活累活都干完了,最后該摘果子的時候,卻把我們打發到一邊,這也太不厚道了!

焦璉臉一沉,把他們罵了一頓,命令部隊先執行命令,向西南方向行軍,自己卻趕往汪晟的指揮部,向他申訴請戰。

當天晚上,焦璉樂呵呵地會來了,再沒有任何不滿,唐苗子等人問起,他卻一點口風不漏。

朱聿鐭也跟著陽朔兵撤了下來。

欽差丟了儀仗,算是一條不小的罪過,朱聿鐭卻并不在意,一路上不理會馬吉祥等人,卻和那些普通小兵泡在一起。

從三一二高地撤下來之后,他一整天都泡在隨軍醫館里,和那些傷兵嘮家常,晚上宿營的時候,又跑去重傷員的營棚,看望剛剛做過截肢手術的傷兵。

無意中,他在這里碰到了一個相熟的士兵,名叫孫滿堂,曾和朱聿鐭一起在三一二高地上并肩搬過彈藥,打退固爾瑪渾那天晚上他們兩個聊得很投緣,在最后一天的戰斗中孫滿堂卻受了重傷,被截去一條腿……看著他的斷腿傷勢,朱聿鐭覺得心里堵得難受,眼睛里亮晶晶的。

他原來以為,這些普通的小兵都是沒腦子的愚民,其中很多人品行不端,粗俗可惡,完全不知禮義廉恥,迫不得已才來當兵,所圖無非是為了混口飯吃……通過這些天的接觸他才知道,很多士兵原本都是老實本分的百姓,有自己的善惡觀念和操守品德,有自己的愿望和理想,也許和王公士大夫比起來,這些“十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的理想是那么粗鄙和卑微,但又是那么真實和豐滿……

當天晚上,他陪著孫滿堂聊了很久。

第二天早上出發,他又去找孫滿堂,卻聽說他已經死了。

陣亡士兵的尸體都要送到集中地點安葬,以便于家人來查找收尸,朱聿鐭坐在運尸車上,把孫滿堂送出去很遠,一路上沉默不語。r1152

(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