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群臣坐定后,皇帝先看了看眼前的陸尚道:“司徒的身子大好了?”
“托吾皇的洪福,老臣不打緊了。”陸尚恭聲答道:“還能再撐個幾年。”
“那就好,老司徒身子硬朗,便是社稷之福啊。”初始帝露出欣慰的笑容,這其中倒是有幾分真心,畢竟陸閥在七閥中,素以忠君敬上著稱。雖然當初帝位更替時,陸閥的表現讓他很是惱火,但此一時彼一時,如今他成了皇帝,對陸閥的感官自然大有不同。
“多謝吾皇,老臣定當死而后已。”陸尚也規規矩矩的答道。
待繁文縟節完畢,朝會才進入正題。
各省各部的官員依次向皇帝奏陳大事,但皇帝一般不會當場表明態度,只會說‘知道了,交中書省議過。’或者說‘知道了,叫尚書省辦理。’之類。這是因為皇帝出口成憲,說出的話就不能再改了,所以需要先由有司給出妥善方案,再以皇帝的名義頒行下去。
顯然,這套規矩對皇帝的權力有極大的限制,因此歷代君王并非總是拘泥于次,時不時也會直接表明態度。但這種事情偶爾為之還好,若是次數多了,必定會遭到眾公卿大臣的圍攻,反而會損害皇帝的權威。
所以,不是必須,皇帝一般不會輕易表態。但皇帝也很少會整場朝會都不表態,那樣就顯得太暗弱,體現不出皇帝的權威了。
今日接連奏了七八件事情,初始帝都沒有自由發揮,因此朝會顯得波瀾不驚。
這讓不少公卿,尤其是幾個閥主,不禁暗暗失望。前幾次朝會,皇帝和夏侯霸暗戰不休,看的人恨不得擊掌叫好,但觀今日情形,雙方似乎達成了某種妥協,不再給旁人看熱鬧的機會。
直到尚書省戶部尚書謝川田,向皇帝稟報道:“啟奏吾皇,此次受災七州的受災狀況已經統計上來了。”
“講。”初始帝知道,這是尚書省準備給自己自由發揮的。
“自汴州以東,黃河共有七處決口,二十三個縣被洪水淹沒,另有三十七個縣農田被毀,受災人數共計……超過四百六十余萬人。”
“啊……”百官聞言紛紛倒吸冷氣,洛陽有邙山護庇,黃河向來奈何不得。是以他們直到此刻,才意識到這是一場何等的災難。
“我大玄一共才多少人口?”初始帝神情陰沉無比道:“竟有十分之一的百姓受災,莫非這是天譴不成?”
“吾皇過慮了,天有不測風云,盛世亦有災患!”夏侯霸沉聲說道:“當務之急是,妥善安置災民,解決他們的吃飯問題,以免他們鋌而走險,落草為寇!”
“太師所言極是。”百官紛紛附和起來。
初始帝看到夏侯霸這副一呼百應的架勢,心里就泛起陣陣膩味。“那該如何賑濟?”
“中書省已經下令,各州郡開倉放糧,盡力安撫百姓。”夏侯霸朗聲道:“但災民實在太多,坐吃山空可不行,還得另想別的法子。”
“還有什么法子呢?”初始帝面無表情道。
這時,尚書令崔晏出聲道:“啟稟吾皇,受災七州中,汴州首當其中,受災最重,而且涌入的流民也最多,但眼下汴州方略得當、民情穩定,似乎可以為各州借鑒。”
“哦?”初始帝這才有了點興趣:“他們是怎么干的呢?”
“簡單來講,就是以工代賑。”汴州緊鄰洛州,乃是京畿之地,尚書省對那邊的情況了若指掌。崔晏便沉聲答道:“官府出一部分錢糧,再發動本州民眾出一部分,募集了境內數萬災民奔赴黃河決口日夜搶堵。如此一來,數萬個受災家庭不至于餓死,汴州境內的黃河決口也已經基本堵上。境內自然民情穩定,盜匪不生了。”
“以工代賑,聽起來不錯。”初始帝贊許的點點頭。對崔晏生出些笑意道:“汴州刺史是令郎吧,倒是個人才。”
“正是犬子崔易之。”崔晏沉聲道:“但這主意,并非來自犬子,而是他下轄雍丘縣令黎大隱。是此人率先在雍丘推行以工代賑,穩定了民情。小侄見效果很好,才在全州推行,不到一個月,就立竿見影。”
“不侵占手下的功勞,崔家子弟果然有名士之風。”初始帝愈加贊賞道:“崔易之可以重賞。”但如何提拔賞賜,初始帝并不會亂講。因為刺史以上的官員任免,向來要看各閥之間的博弈和妥協,并不是他皇帝能隨意安排的。
“臣代犬子叩謝圣恩。”崔晏趕忙向皇帝道謝。
“還有那個黎大隱,他是誰家的門下?”初始帝又問道。
“回吾皇,黎縣令是寒族出身。”崔晏輕聲道。
“既然是人才,該用還是得用,把他招進京來問問,說不定就能解了朝廷的燃眉之急。”初始帝饒有興致道:“下次早朝,讓他也參加吧。”
“吾皇不必等到下次。”崔晏微笑道:“為臣已經把他召來洛都,此刻就在宮外等候。”
“哦,宣見。”初始帝龍顏舒展,整天和這些道貌岸然的士族門閥打交道,他也想換換口味了。
“宣雍丘縣令黎大隱覲見。”鴻臚寺官員馬上傳令下去。
黎大隱是昨天才到京城的。直到此刻他仍如墜夢里,萬萬沒想到那陸公子的話,居然不到一個月就應現了。
當刺史大人找到他,讓他進京去尚書省報到時,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他多年的受虐經驗來看,難道不是有了功績就是上司的,背黑鍋才輪到自己嗎?這次太陽是打哪邊出來了?
他當然把功勞記在陸云頭上了,心說一定要找機會好好登門道謝。不過這事兒,真跟陸云沒有一文錢關系。陸云要是有那影響力,何至于整天做那梁上公子,到處偷雞摸狗?
其實,道理十分簡單,那日事發,有陸閥、崔閥的子弟在場,何況崔夫人還是汴州刺史崔易之的弟媳,崔易之就是臉皮再厚,也不好意思貪他這份功勞。再說人家崔刺史乃崔閥閥主嫡子,根本沒必要和手下搶功。
黎大隱在高大的宮門外候著,一動都不敢動,此時暑氣未生,他卻全身都被汗水濕透,緊張的滿臉都是油汗。
當鴻臚寺官員傳他覲見時,黎大隱簡直要背過氣去了。站在那里直哆嗦,就是邁不開步子往前走。
鴻臚寺官員這樣的情況見多了,輕聲對他說了句:“不用怕,沒人會把你當回事兒的……”
黎大隱登時氣結,不過效果著實不錯,至少他能邁開步子了。
他跟在鴻臚寺官員的后頭,像踩著棉花一樣,深一腳淺一腳的進了應天門,便見無數雙眼睛齊刷刷的看向自己。那可都是他平素都見不著的貴人貴眼啊!
黎大隱登時一陣陣眩暈,心中狂罵那鴻臚寺官員道:‘不是說他們不把我當回事兒嗎?’
人家鴻臚寺官員也很無辜,人家是不把你當回事兒,可是會把你當猴兒看啊。
黎大隱這下亂了套,剛過了金水橋,便一不留神腳下拌蒜,噗通一下就趴在地上。
百官看著這個矮矮的、長著個大痦子的黑胖子,像攤煎餅一樣,啪嘰拍在地上。全都忍俊不禁,壓不住笑出聲來。
初始帝卻有些掃興,怎么庶族凈出些上不得臺面的歪瓜裂棗,這讓他有些失望,興趣缺缺道:“你跪的太早了。”
黎大隱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但所有的臉都丟盡了,他也沒什么好緊張的了,趴在地上抬頭回答皇帝道:“啟稟吾皇,微臣初見天顏,萬分激動、不能自持,只能五體投地、頂禮膜拜啊!”
此言一出,初始帝不禁笑了,抬了抬手道:“行了,別趴在地上了,活脫脫一個大王八。”
黎大隱趕忙謝恩,訕訕爬起來,跪在皇帝面前。
“尚書令說,你在汴州弄得那個以工代賑,很是不錯。”初始帝越看黎大隱,越覺得此人生的滑稽,倒是對他惡感頓減。
“回稟吾皇,微臣不敢居功!”黎大隱趕忙答道:“‘以工代賑’這四個字,還是刺史大人想出來的,能在汴州推行,也全是刺史大人的功勞。”
“行了,別光顧著拍你上司的馬屁了。”初始帝笑罵一聲道:“你是怎么想到這法子的?”
“回稟吾皇,微臣仍舊不敢居功。”黎大隱又答道:“想出這法子的另有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