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隅時分,車馬隊從桑河鋪起程往壽州而行,日將暮時便到壽州城下。
壽州控扼淮水中游,有居高臨下之勢,發船去山陽五百里水路,若是下游生變,壽州發兵將極為迅速,故而在巧取淮西之后,鳳離軍的防御重心就開始往西轉移,不過靖海水師之主力以及陳漬的登城鎮師,都駐在東側的新浦(連云港)及云梯關等地。
荊襄會戰之后,除陳漬奉命到云梯關組建獨立的登海鎮師外,張茍、唐復觀也分別調入鳳離軍及淮陽軍的序列,連同柳西林、楚錚、韓采芝、耿泉山、陳魁立等部,在東線集結的甲卒已經達到七個鎮師,此外還有李良所率的騎營第二鎮師、以葛存信、楊釋分別為指揮使、參謀軍事的靖海水師。
除此之外,十四萬俘兵里,除了以新附漢軍及虜兵為主的八萬俘兵交由南洋船社、黑水洋船社運往海外進行勞役之外,余下的六萬俘兵則以隨州軍為主,也將徐州工輜營,要使得東線儲備兵員上升到十二萬甚至更高的水平。
隨州軍俘兵,構成也簡單,大多是荊襄及淮西隨羅獻成起事造反的貧困民眾,后隨羅獻成在隨州停下有六七載,家小差不多也都在隨州安頓下來,偏偏叫羅獻成鬼迷了心竊,一步走差,成了戰俘——與新附漢軍及胡虜俘兵不同,隨州軍俘兵不僅容易改造好,還將能成為淮東軍接下來一個重要的兵卒補充來源。
為了更好的將六萬俘兵轉化為對國公府忠心、能為國公府征戰沙場的悍卒,同時王相在隨州,無論是編入工輜營的六萬俘兵的家小,還是隨鐘嶸、羅建等將投附董原的隨州軍將卒家小,林縛一律要求他妥善安置,編入民籍,有條件進行優先授田。
而此前羅獻成在隨州進行大規模的屯田,實際由各級將領私占,屯卒及耕作的將卒家小,實際不過是各級將領的農奴——
對壽州的軍墾屯田,也將是要作同時的處理。
將入城時,林縛停下來,站在路旁,看著馳道兩側漸次金黃的麥田,與身邊的高宗庭、寧則臣及孟畛等人說道:“董原在淮西數年,還是做了一些工作的……”
“倒不曉得董使君聽了主公這番話,心里會是怎樣的感慨?”孟畛笑道。
辛辛苦苦數年經營,叫淮東不費吹灰之力全盤拿去,如今壽州、濠州總計一百五十萬畝地,都叫林縛一體拔入殖商銀莊,成為林縛對淮東將臣的封賞;董原要有好心情,才叫見鬼呢?
“顧不得董原怎么想了,”林縛哈哈一笑,他至今猶覺得叫董原入彀是今生得意之作,與孟畛說道,“銀莊接管軍墾屯田后,雖說將田價壓到二三銀元一畝,但依舊相當一大部分人是赤貧,無法出資購田,也不能簡單粗暴的將他們趕走。成服他們打算,以殖商銀莊的名義,與耕戶立下楔書,許他們在稅賦之外,以租代償,十年之后田地即歸為永業,十年之租歸入銀莊算售田款!這個工作,要府衙以及縣跟下面新設的鄉司配合著進行。當然哦,官員們替殖商銀莊做工作,殖商銀莊也需要額外拔些銀錢給壽州府,算作補助——至于怎么補,你們談,談妥之后公告出來,不要藏著掖著。”
上田年產糧三石,每戶授田四十畝以內,新稅政之后,稅賦不過二十抽一,田租也立律制不得超過三成實收,即不得超過基本田賦的六倍——實際董原在壽州屯田,為養軍,每年要從屯田里直接拿走高達六到七成的收成。
林縛是要將壽州及濠州屯田統統拔歸殖商銀莊,但允許耕戶總共只繳不到三成半實收的租賦,就已經是一種恩惠;更立下楔書許耕戶在連續繳納租賦十年后田地歸為私有永業,這對耕戶來說,幾乎就是叫人喜極而泣的喜訊。
孟畛說道:“主公仁厚,愛民如子,子民也必會愛主公如父……”
愛民如子嗎?林縛心里一笑,只是后世的記憶,使他看待普通民眾沒有高高在上的視角,這恰恰是當世一些俊杰所不具備的。
大多數農戶,生生死死都在一塊不屬于自己的土地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們對土地的渴望,是上層人士難以想象,故而這些人也將是新政最堅定的擁護者。
以往這些人是赤貧者,在壓迫在社會的底層,是表現不出力量跟聲音的。他們給壓迫到極致,反抗,只會產生極強的破壞力。但是,現在他們是淮東軍最堅定的組成部分跟支持者,他們的力量跟聲音就能夠通過淮東軍整體的表現出來,也是林縛推動新政深入下去最核心的保證。
新稅政出來之后,特別是,林縛以封賞的名義,直接將元越宗室在江寧外圍諸縣數以十萬計的莊田討來,拔入殖商銀莊向附近無田及少田的農戶出售,殖商銀行雖說是以此收攏本金,但無田及少田的農戶卻實實在在的得到莫大的利益,最直接的表現就是江寧的地價,在短短半個月里,就暴跌到戰前的水平。
那些利益受損者,自然有恨林縛入骨的;但那些千千萬萬的、甚至前半輩子都沒有如此奢望跟幻想的貧苦農戶,又何嘗不是林縛的狂熱擁護者?
由于林縛要逐步的實行新兵制,原淮東軍的老卒,不能成為士官,也將逐步的安排退役,安置到地方進行授田,另外就需要征募新卒,填入諸軍保證軍隊的更新換代,并逐步的將戰卒規模擴大到五十萬,甚至更高。
時人視兵役為苦役,充軍亦為流刑的一種,特別是江南富庶之地,農戶子弟非不到走投無路才會吃兵糧——原先林縛也沒有打算從相對富庶的江寧諸縣能征到多少兵員,所設的征兵點連月來也是應征者寥寥。樞密院及軍部即使將宣傳工作做得再好,一再強調將卒的地位與以往大不同,但在江寧府周邊的征兵效果,都是無不如在淮東、浙南及江西等相對苦寒、而授田工作實實在在做下去的地區。不過,在新稅政及殖商銀行售租田法頒布之后,江寧府的幾處征兵點,就每天給貧困的農戶子弟圍滿。
林縛稱之為群眾基礎:淮東軍之所以能有如此之強的凝聚力,也恰恰林縛在淮東立足十年來,一直都在扎扎實實的做這方面的工作。眼下只是將之前在崇州、在淮東所做的工作,做一些調整、加以改善,再向全國范圍內推廣而已。
林縛與孟畛說道:“我往壽州而來,防務倒不怎么關心,最關心的,還是從董原那里橫搶過來這一百五六十畝軍墾屯田、怎么處置的問題。在荊襄會戰前期,董原直接從這些屯田上抽走五萬屯卒,隨后又將這些屯卒帶去許昌。壽州田處置好了,有好的效果,傳揚開來,聽那些屯卒曉得、聽到耳朵里去,特別是那些個屯卒,有相當大一部分的家小都還留在壽州,我想他們是不會愿意再跟淮東做對的……”
孟畛以往只覺得董原有著別人不及的大才,對人心的把握也是極佳,能通過拉攏、壓制不同的將領去掌握軍隊,但他融入淮東,才真正的體會到,林縛是從根本上掌握軍隊,他是幾乎掌握著每一個兵卒的心!
當董原為一年一兩百萬兩銀的養兵錢糧愁得頭發欲發之時,樞密院已經將三年之后的歲入增漲目標定在三千萬銀元了。
孟畛不知道董原此時有沒有絕望的沮喪,總之他覺得董原是沒有爭贏的希望了。
孟畛想到一樁事,當面跟林縛稟告:“董使君入鎮淮西,維揚有不少鹽商子弟來投,董使君去許昌赴任倉急,故而有多少鹽商子弟留在壽州,此時又有意北去許昌投董使者;主公請示訓孟畛如此處置?”
“要留的,歡迎他們留下;要走的,一概不送。”林縛說道。當初這些鹽商子弟從維揚逃出來,就是怕給淮東清算。這些年投來壽州,這些鹽商子弟的財力差不多也給消耗光了;就算沒有消耗、大規模的在淮西置了田宅,只要能遵循新政之制,林縛也不想節外生枝去翻舊帳。
進壽州城后不久,即有信騎從東面馳入壽州,將一封密函呈到林縛面前。
“甄封倒是來得快,已經在新浦上岸,”林縛與身邊諸人說道,“我本想在壽州多留兩天,這下子看來要先趕去新浦了。”
甄封為高麗海陽郡督,在西歸浦一役中給林縛所俘,后林縛支持甄封組建海陽軍謀奪高麗王權——高麗戰事也如火如涂進行五六年,雖說叫甄封占得高麗南部的三個郡,但甄氏即使得海東行營軍及佐賀氏的幫助,在兵力上還是吃虧太多,雙方在高麗漢陽郡以境形成拉鋸,暫時誰都奈何不了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