議事完畢,已經是拂曉時分,外面的暴風雪卻還沒有歇,諸將歸營休息,臨時征用來做指揮所的民宅里,護衛給林縛準備了一間臥室,林縛將鎧甲脫掉,和衣靠著床板,連馬靴也沒有脫去,翻閱從江東快馬傳來的塘抄。
劉安兒終于按捺不住,十二月上旬發兵圍攻濠州,攻城七日不下,解圍回泗州;林庭立欲趁攻石梁,給劉安兒之妹劉妙貞擊退,維揚、淮安方向沒有什么動作;洪澤浦局勢似乎又要陷入僵持之中。
除了塘抄外,林縛還有林景中給他寫來的私函,信函里提到一個重要的信息就是洪澤浦的鹽價在十一月中旬之后就陡然降了。
劉安兒舉旗造反,給圍在淮、濠、揚、陽四府之間,江東郡對洪澤浦實行嚴厲的封鎖,如此嚴厲的封鎖最明顯的一個特征就是洪澤浦的鹽價飛漲,甚至達到一兩銀半斤鹽的地步,比江寧正常鹽價高五六十倍。
洪澤浦鹽價陡降說明有大量私鹽在十一月中旬流入洪澤浦地區,又由于洪澤浦地區的勢態,私鹽販子只可能跟劉安兒部直接私通合作。
奢飛虎以及慶豐行勢力應該給李卓嚴密監視起來了,很難從江寧或維揚進入洪浦澤。到底哪一邊出現了問題?林縛苦苦想不透。
不管哪一邊出現了問題,貌似恢復僵持的洪澤浦似乎隱藏了更大的危機。
“大人睡了沒有?”
林縛聽見是曹子昂的聲音,在屋里回道:“我還沒睡……”坐起來,拿起桌上的大氅披著開門走出來,見曹子昂在堂屋里,問道,“什么事情,怎么不回去休息?”
“過來時在車上睡了一覺,現在睡不著,”曹子昂說道,“你要沒睡意,便找你再聊聊……”
“那正好,我過來時也在車上睡了一覺,正愁怎么打發時間呢……”林縛笑道,招呼曹子昂到火盆前坐下,拿起通條將火炭挑旺一些,護衛又拿了些柴炭過來放在火盆旁。
“我想著,東虜那顏部咬住我們不放,未必是壞事,”曹子昂撿起一頭燒焦的木柴在泥地上畫出平原府的地形來,黃昏一戰,他們這邊抓住幾個活口,知道與他們接戰的這部東虜騎兵的一些底細,“他們多半會誤以為我們要去增援德州,那我們就將計就計,做出增援德州的勢態……”
“你是說以左翼、右翼兩部四哨馬步兵做出進逼德州的勢態,吸引那顏部以及陽信方面的東虜游哨,便于我主力往北穿插進河間府?”林縛問道。
“對,”曹子昂點頭道,“只不過趙青山、寧則臣部所承受的壓力很大……”
“這個風險很大,”林縛說道,“一旦天氣轉好,東虜于德州北的騎兵馳行兩百里,也只需要一天多點的時間,我們不能確認那顏就不請援兵……”
楊照麒所率晉中勤王師在高陽給全殲后,大同、宣化、薊北等邊鎮調入京畿地區的勤王師以及京畿守軍加起來還是達到十萬余人,郝宗成所率薊北軍以及陳芝虎所率大同軍皆為精銳。
在此勢態下,分六路破邊入寇的東虜騎兵如今已經形成南線與北線兩路主力,其北線近四萬騎兵由東虜親王葉濟羅榮率領,在京畿以南地區活動,主要是來監視并壓制京畿地區的守軍與大同、宣化、薊北三邊鎮的勤王師。
東虜此次入寇的其他兵馬都由東虜王汗葉濟爾親率,集結于邢州府南境,靠近太行山腳下,進逼平原府、大名府、濟南府。
東虜南線最多集結六萬騎兵——事實上高陽與楊照麒部一戰,東虜騎兵損傷頗大,其后連拔三十余城雖說傷亡不大,但積少成多,林縛判斷東虜入寇兩個多月以來連傷帶亡減員應超過萬人——東虜南線能調動的最多兵力應該不超過五萬人。
東虜此次入寇除掠奪財貨外,更主要的目的還是掠奪人口,并將其掠奪的人口、財貨往太行山東麓一線集結,隨王帳而行。
無論是受傷人員還是掠奪來的人丁、財貨,都成東虜南線主力的重大負擔,東虜中軍王帳的機動性受到極大的影響,也牽制其大量的騎兵要留下來護衛王帳,特別是東胡最精銳的王帳宿衛軍都滯留在邢州府南境,輕易不會出動。
這也是東虜南線一直拖到十二月中旬才完成向德州攻擊準備的主要原因,東虜的兵力部署捉襟見肘,需要將前期放出去掠奪燕南三府的大部分騎兵收攏回來之后,才能形成對平原府、大名府以及濟南府的兵力優勢。
事實上,東虜南線能自由調動來進入平原府、大名府、濟南府作戰的騎兵事實上遠遠不到四萬人。東虜南線主力要順利實施攻打濟南的戰略目標,除了剪除德州、臨清之屏翼外,還要戒備集結于中州郡東北部地區以及可以通過太行山孔道出擊、在晉中集結的諸路勤王師。這些威脅都來自東虜南線主力的西側,所以東虜南線騎兵主力也盡可能往西側收縮,特別是濟南府表現出較強的抵抗意志之后,東虜進逼濟南府東面陽信一帶的騎兵也都收縮回德州北,只有少量前哨游騎偵察陽信一帶的守軍。
林縛的意圖就是離開濟南府后往東北方向斜穿濟水、衛河,從東虜勢力的空虛地帶陽信等地直接穿插到河間府東部去。
就算給東虜哨騎發現他們穿插進河間府的意圖,東虜騎兵也要從德州北面的營地出發來追擊他們。
曹子昂是建議直接以四哨馬步卒做出增援德州的勢態,以吸引東虜在陽信一帶的哨騎,方便主力從東虜的哨騎偵察空隙里穿插過去,林縛則擔心會將德州北的東虜騎兵也吸引起來。
江東左軍將卒士氣可用,裝備堪稱精良,在野地列陣而戰,八百甲卒并不畏懼三百東虜王帳兵精銳的沖擊,但是敵騎再多一些,處境就會非常危險了。
“用兵便是用險,焉能處處都四平八穩?”曹子昂撥著火炭笑道,“雖有風險,卻也值得一試,趙青山與寧則臣或許經驗有所不足,那換我與周普率部往北策動,牽制那顏部……”
“讓我細想想……”林縛拿火炭在地上將平原府一帶的地形都補全,雖說曹子昂、周普不畏兇險,但是林縛視他們如左膀右臂,焉能輕易將左膀右臂置于險境?林縛蹙眉盯著地上表示各處地形的線條看。
這時候在濟南從軍的河間府秀才孫尚望走進來,看見林縛與曹子昂坐在火盆,作揖行禮道:“大人跟曹指揮還沒有休息……”
孫尚望時年三十七歲,河間府滄縣人,考中秀才后,參加郡里的鄉試屢屢落第,托親戚介紹到邢州府一家富戶人家當私塾西席。
孫尚望平時也好讀兵書,有幾分眼力,見東虜入寇,判斷邢州更容易受到東虜騎兵的攻擊,便欲回河間府滄縣老家避兵禍。奈何半路給東虜騎兵沖散,被迫折道逃往濟南避難,也不知道河間府滄縣老家是什么狀況。
孫尚望有個好友在濟南知府擔任幕僚,他逃到濟南府后,托這層關系,也進了濟南知府的宅子當一名門客,只是始終擔心滄縣老家親人的安危。雖說濟南府東面的府縣都沒有失陷,但是東虜騎兵穿插其間,郵路驛路斷絕,孫尚望在濟南府甚至都不知道滄縣有沒有失陷。
林縛欲率江東左軍北進燕南的消息在濟南府諸衙門內部傳開時,孫尚望就料道林縛會避實就虛走河間府,便帶著十幾名滯留濟南府的河間老鄉來從軍,打算回滄縣尋找家人。
濟南府派出去的斥候偵察能力有限,林縛使吳齊派出游哨,已經摸清河間府內的基本情況,包括滄縣在內,滄縣以北的河間府九縣城池均告失陷。不過河間府境內尚有二三十座堅固的塢堡由于守土鄉兵及地方鄉豪抵抗意志堅定還沒有失陷;滄縣人尚武也能從這里看出一二來。
林縛看見孫尚望進來,眼睛一亮,招呼他過去坐,說道:“孫秀才來了正好,你說你娘舅住在滄縣東南小泊頭寨,總哨前些日派人潛入滄縣,小泊頭寨尚未失陷,說不定你家人就在小泊頭寨內避難……如今河間有好些塢寨還在固守待援,但是都各自為陣,輕易不肯相信外人。我這邊派人去聯絡,也得不到他們的信任,我能不能請孫秀才你冒險走一趟?”
“敬請大人吩咐。”孫尚望心里總念著尊卑有別,不要看林縛身為江東左軍統領,雖然才是正七品都監,權勢之大,卻非普通正七品的官員能及,孫尚望不敢逾禮跟林縛、曹子昂一起圍坐在火盆前談話。
“坐下來說話,”林縛招呼道,孫尚望此人雖說科考屢屢落第,但是坎坷顛簸又歷經磨難的人生,使他閱歷、見識要遠遠超過一心只讀圣賢書的士子,只是過于拘禮,林縛便扯住他的袖口強要他坐下來,笑道,“你不覺得站著吃力,我與子昂頭抬著頭跟你說話還吃力呢……”
“大人抬舉尚望了。”孫尚望漲紅了臉坐下來。
“我江東左軍北進燕南,沒有落腳點不行,”林縛說道,“我想派人護送孫秀才你先去滄南小泊頭寨聯絡,說服鄉民同意江東左軍經過小泊頭寨時臨時落腳……”
曹子昂站在走到桌前看地形圖,小泊頭寨在滄縣東南、陽信東南,就近挨著渤海灣,是個渤海邊的一座漁寨。
曹子昂看過小泊頭寨的地形,回頭問林縛:“你要在這里設陷阱,誘殲一部東虜騎兵?”
“對,”林縛站起來,指著小泊頭寨在地圖上的方位,說道,“只要孫秀才聯絡順利,我們就有機會在這里誘殲那顏部。這誘餌你與周普都不合適來當,你們先去小泊頭寨,我親率第一營來充當左右翼,做出增援德州勢態,然后往小泊頭方向斜插,誘那顏部來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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