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1983開始

第二百一十三章 前所未有

“你相信愛情么?”

畫面亮起,現出一張平淡的臉,以及一雙真誠的眼睛。

這是個很奇怪的男人,不算丑,但也絕非好看,年紀不大,但好像充滿滄桑。

他蹲著,雙手搭在膝蓋上,穿著短一號的白色衛衣,頭發退到了腦殼中線,就那么深情的看著你。

“我信,特別是一見鐘情。有人說,這世上沒有一見鐘情,無非都是見色起意。

我不這么看。我對你就是一見鐘情,可我也沒見色起意。”

“呼哧……呼哧……”

鏡頭一轉,對面pia著一條狗,后腿坐,前腿撐,同樣滿臉真誠。

跟著畫面拉到中遠景,一人一狗對視,微妙的定格。

“噗!”

于佳佳咧了下嘴,這個鏡頭并不能讓人捧腹,卻有一種荒誕滑稽,且準確的向觀眾傳遞出這種信息的幽默感。

“這啥玩意兒?看《末代皇帝》吧。”老媽道。

“哎呀再看會,才剛開頭。”

“開頭就沒整明白,肯定不咋滴……”

老媽拿起織了一半的毛衣,表示不喜。

“賣書的?賣書的?”

熒幕里,趙寶鋼扯著大嗓門喊。

“誒,這呢,這呢!”

葛尤嗖地站起身,微駝,吊著露腳踝的褲子,以非常快的頻率倒騰過去。

“人類文明結晶基本都在這兒了。《紅樓夢》,四大名著,講述了一對封建社會小兒女可歌可泣的愛情故事。”

“太深。”

“《平凡的世界》,當代作家最新力作,講述了一對現代社會小兒女可歌可泣的愛情故事。”

“太長。”

“《鋼鐵是怎樣煉成的》,蘇維埃革命經典,講述了一對布爾什維克小兒女可歌可泣的愛情故事。”

“太左。你有沒有那種,就那種……”

趙寶鋼嘿嘿嘿,“低俗的?”

“有!有!滿足不同群眾的不同文化需求,是我們的責任。”

葛尤將一本套著《平凡的世界》書皮的“小黃書”,賣給了趙寶鋼。趙寶鋼樂顛顛,又怕人笑話,“你不會看不起我吧?”

“哪兒能呢?就算全國人民的文化水平都上來了,也得允許有個把俗人存在。您走好!”

“哎,有點意思啊……”

一直沒言語的老爸忽然來了一句,“臺詞寫得真好。”

“好什么,就是耍貧嘴!”老媽繼續織毛衣。

“我也覺著好玩,細說又說不上來,反正跟以前看的不一樣。”

蜷在沙發里的于佳佳挺起身子,變得興致勃勃。

葛尤這個人一亮,開頭這段臺詞一說,仿佛每個字都在告訴觀眾,這是部與眾不同的作品!

跟著劉貝出場,穿大花裙,包頭巾,戴著太陽鏡,咔咔咔在胡同里一走。

于佳佳的眼睛更是bulingbuling發光,這身衣服張揚的讓人心跳加快,一見鐘情。

當下的電視劇,已經逐漸摒棄了樣板戲的拿腔拿調,都在嘗試生活化。但從來沒有一部劇集,如此直截了當的挑戰觀賞習慣。

它不是嘗試生活化,它就是生活化!

不到十分鐘的時間,白奮斗、陶蓓、戴紅花、陶茂森、西葫蘆,第一集的五個主要人物全部亮相,個個鮮明奪目。

臺詞配人物,人物撐臺詞,親近中又透著喜劇式的夸張,

就叫一松快!

老爸喝著茶水,一口一口倍兒滋潤。老媽織著毛衣,有一搭沒一搭的瞅一眼,耳朵卻聽得仔細。

陶會計死活不同意孫女當模特,大吵一架,陶蓓氣的離家出走。幾人紛紛來勸,老頭有所松動。

數日后的晚上,戴紅花去陶茂森家借剪子。

門關的嚴實,窗戶也緊閉,窗簾拉著。

韓影花衣服花褲子,黑色布鞋,精神氣十足。她推開門,見黑燈瞎火,里頭卻閃著光亮,還有聲音。

遂踮起腳,表情逗比且凝重,伴著十面埋伏的BGM,一步一步探進屋里。

“呔!干什么的?”

老太太身手利索,拍拍肩膀踢踢腿,耍了個把式,“好你個毛賊!敢到我們胡同偷東西,讓你感受感受夕陽紅的厲害!”

“哎哎,是我,啊,啊!”

“喲,陶茂絲兒!你干嘛呢?”

一番響動過后,韓影開了燈,奇道:“你自己在家關什么窗戶啊,干啥見不得人的……哎喲!”

老太太表情絕了,小眼神一斜,指著電視機。

里頭音樂一震一震,舞臺閃亮,一串長腿妹子扭著胯大步走來——居然是模特大賽。

莫岐戴好眼鏡,支支吾吾,“你別誤會!我,我是帶著批判的眼光去看,看看到底是什么東西。”

“您這批判可真帶勁兒啊。難怪人都說,十個男人九個花,剩下那個身體差。陶茂絲兒,看來你身體倍兒棒啊!”

“噗哧!鵝鵝鵝鵝鵝……”

老媽終于放棄毛衣,樂的跟大鵝來了似的,前仰后合停不下來。

于佳佳看的正歡,突然嚇一跳,“你干嘛呢?”

“十個男人九個花,剩下那個身體差……這話,這話太配你爸了!你爸年輕時候……”

“別瞎說,當孩子面想干啥!”老爸一擺乎手。

“鵝鵝鵝鵝!”

老媽又樂,好半天才止住,“哎喲哎喲,這個有意思,比《末代皇帝》好玩多了!”

前面兩集,都是時裝模特的故事,中間也沒廣告,很快就播完了。

于佳佳意猶未盡的回到屋里,想寫篇東西,但咬了半天筆頭,無從下筆。

“情景喜劇,這就叫情景喜劇啊……”

太新鮮了!從形式、風格,到表演、對白、故事編排,前所未見。

多年的媒體人經驗告訴自己,這一定是部開創性的,甚至遠遠超乎想象的作品。而越如此想,她越不敢動筆,索性翻出前幾天的報紙,從情景喜劇這個頭上開始捋。

次日一早,報社。

于佳佳研究了半宿,打著呵欠來到單位,發現氣氛略微妙。同事們都是一臉想說點啥,可誰也不主動張嘴的樣子。

她坐在位置上,邊翻今天的報紙邊隨口道:“哎,《胡同人家》都看了么?”

話音剛落,她瞬間覺得自己像塊可口的甜點,一大幫蒼蠅嗡嗡嗡的圍了過來。

“從頭看到尾,太有意思了!”

“白奮斗絕了,咋想出來的這人物。”

“開頭看狗那段,我直接噴了,絕對藝術派!”

“藝術個屁,明明是家長里短,寓教于樂!”

僅僅兩集,便讓大家討論的不可開交。

正此時,昨天不屑的那哥們進屋,于佳佳喊:“劉哥,看《胡同人家》了么?”

他背影一頓,先坐下身,末了才道:“看了點,湊合吧。”

“怎么湊合呢,里面值得討論的太多了!我跟你講,這肯定今年獨一份!”

“就是,還好每天兩集,不然得急死我。”

已然有了擁躉。

副主編又進來,開口便道:“都看了吧?這個絕對有東西可寫,誰想要誰就盯著。”

“寫是寫,還得觀察幾集,剛開頭都不熟。”

“哎,有觀眾反饋了么?”

“哪能這么快?反正我盯著,都別跟我搶。”

“還有我,我!”

于佳佳忙舉手,“到時候公平競爭,誰好誰上……劉哥肯定不要。”

“那是!”男人義正言辭。

傳媒不發達,信息發酵的就慢。

再加上是新劇種,觀眾和報紙一時沒反應過來,不曉得咋評價。但短短兩集,已經聚攏了一批相當可觀的受眾群。

轉眼到了晚上,七點五十分。

老劉bia在電視機前來回擰,一會央視,一會京臺,嗯,不是遙控的。

眼瞅著快八點,鬼使神差的停在京臺頻道,同時自我催眠:批判,我是帶著批判的眼光去看的!

不一會,熒幕里出現片頭。

第三集:流行歌曲。本集編劇:梁左。

大意是講,趙妍妮癡迷港臺音樂不可自拔,成了最早的追星族。父母用了很多種方式教導,就是不聽,從而引發大院對音樂的一番爭論。

年輕人喜歡流行,老年人喜歡紅歌和戲曲,而外來音樂大舉入侵,原創土壤單薄。白奮斗是個有藝術追求的青年,跟他們談不到一塊去。

末尾處,街頭,葛尤靠在三輪車上等待顧客,手里拿著本書《淺談戲劇表演》。

老劉一瞧這個人,不自覺的就開始笑,他好像有一種天賦,可以不動聲色去撓你的胳酒窩。

一哥們從左側入鏡,挑著磁帶問:“有過癮的歌么?”

“過到哪種程度的?”

“哎,最近精神狀態不好,想來點刺激的。”

“《上海灘》主題曲,浪奔浪佬,萬雷偷偷肛水涌扒嗅……”

“停停!別跟我提上海灘,我陪我媳婦看了二十多遍,做夢都是許文強。”

“那就《鐵血丹心》,一代天驕郭大俠,只識彎弓射大雕。”

“這更沒勁,有沒有非港臺的,翻唱歐美的也不要,我都快聽吐了。”

“你算找對人了,四九城搞街頭文化的,就我這不同凡響。只能拿出我的傳家寶,新到的貨……”

葛尤摸出本磁帶,放進錄音機,一按開關。

開頭就是一段嗩吶,高亢,刺耳,一個女聲立馬跟上:“我家住在黃土高坡,大風從坡上刮過,不管是西北風還是東南風,都是我的歌我的歌……”

帶著民歌腔調的曲風,簡單大氣的歌詞,不光震住了劇中人,更震住了劇外觀眾。

老劉瞪大眼睛,這特么什么歌?!!

“不管過去了多少歲月,祖祖輩輩留下我,留下我一望無際唱著歌,還有身邊這條黃河……”

“就這個!就這個!”

那哥們砰砰拍著葛尤,“我老家就西北的,這味兒對,太對了!真沒看出來啊。”

“嘿嘿,外頭這些是混飯吃的,里頭才是給自己的,您滿意就行。”

“這話說得好。”

他啪的甩出五塊錢,“不用找了!”

“誒!”

葛尤麻溜把錢揣兜里,高聲道:“您走著?”

“走著!”

“走好?”

“走好!”

“我家住在黃土高坡,四季風從坡上刮過,不管是八百年還是一萬年,都是我的歌,我的歌……”

這么一下子,老劉整個人都陷進去了。

(還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