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1983開始

第二百零一章 吊眼睛

“我家住在黃土高坡,大風從坡上刮過,不管是西北風還是東南風,都是我的歌,我的歌……”

一身破棉襖,頭戴狗皮帽子的葛尤,騎著三輪車從長安街駛過。車上滿是舊書舊雜志,一箱一箱的磁帶,另有一個錄音機,吼著來自大西北的蒼涼粗獷。

尤曉剛幾人坐在面包車里,攝影機對著拍攝,背景便是那聳立的天安門。

葛尤直接騎過去,找個位置停下。許非擺擺手,幾個工作人員客串的路人圍上,比手劃腳,討價還價。

“好!姜老師準備!”

尤曉剛喊了一嗓子,姜黎黎趕緊推車就位,車筐里裝著白菜蘿卜,也在大街上了騎了一段。

跟著濮存新和何情過去,在非機動車道上慢慢散步……

在長安大街上堂而皇之的拍戲,后世你敢想?許非一邊感慨一邊鉆進車里,凍的大臉通紅,腳趾頭都木了。

“給你暖和暖和。”

姜黎黎遞過一只裹著毛巾的熱水袋。

“我還行,你用吧。”

“我還有一個。”

“哦。”

許非伸手拽過來,不客氣的摟進懷里,“這天兒真冷,好在快拍完了,再挺兩天。”

“必須得挺啊,我為這場戲都等半年了。”

“喲,那你準備的怎么樣?”

“我在家想了半個月,就那幾句詞,我設計了五六種腔調,就那一表情,我琢磨了七八種演法。從來沒這么上心過……”

姜黎黎往外看了看那對狗男女,“我現在一見老濮,都恨不得掐死他!”

“掐死過分了。你應該在精神上玩弄他,折磨他,虐待他,讓他生不如死。”葛尤又插嘴。

“你倆多大仇啊?”許非詫異。

“哎,尤子說得對,對這種自命不凡的家伙,就得在精神上給予打擊。”

“不是,你針對男的我理解,你不恨那插足的么?”

“恨啊!蒼蠅不叮無縫的蛋,蒼蠅該打,但關鍵還是老爺們不行。”姜黎黎整的特明白。

哎喲!

許非感嘆,要是世間人都您這覺悟,渣男渣女得少一半,舔狗都能有house。

正說著,濮存新、何情拍完了過場戲,也凍得跟孫子似的。因為要追求美感,穿的衣服不多,擋不住嚴寒。

“天兒太冷了,這才十二月,三九可咋過。”

濮存新使勁搓手,見何情有點呆滯,問:“怎么了?”

“咝!”

她一激靈回過神,眼圈通紅,語帶哽咽,“京城冬天怎么這么冷啊?”

幾人樂的歡實,一爽利豪放的女子居然被凍哭了。

“知足吧,我東北人沒說話呢。”

許非把熱水袋扔給她,姑娘跟撿著98K似的死死抱住。

濮存新看著眼饞,轉向姜黎黎,“那個……”

“不給!”

老濮郁悶,這女的最近跟自己一直不對付。

“入戲了,入戲了,體諒點。”葛尤拍了拍。

眾人回到某部隊,繼續拍攝。

棚里還有一個小茶館的布景,專門用來談事的。趙志遠跟陳夏表白心意,被對方拒絕,這是后面的戲,拿過來先拍。

拍完之后,何情戲份殺青,但也沒走,在旁邊看熱鬧。

這場戲講趙志遠決定離婚,鄰居們都來勸,場景還在趙家居室。

許非檢查了一遍,喊道:“都精神著點啊!還有四組戲,拍完就去公款吃喝,拍不完得等明天了。”

尤曉剛也道:“咱們有始有終,來個好結尾,準備了!”

“開始!”

濮存新坐在一張雙人的舊沙發上,葛尤語重心長的勸:“趙老師,您跟秋梅姐恩恩愛愛,舉案齊眉,是我們悶葫蘆罐兒胡同的愛情標兵,怎么說離就離呢?”

“唉,你不懂啊!”

他嘆了口氣,問:“知道七年之癢么?”

“還真沒聽過,您給講講?”

濮存新忽地轉頭,直視攝像機,字正腔圓,“七年之癢,是指愛情或婚姻到了第七年,會因為無聊乏味而經歷的一次感情危機。出自瑪麗蓮夢露的一部同名電影。”

說完擰回去,跟沒事人一樣,“我跟秋梅生活十四年了,別說七年之癢,我虱子都滿身爬了。

你說剛結婚的時候,她也算青春可人,活潑靚麗。可你看看她現在變成什么樣?

成天就知道罵孩子,貪小便宜,管我要工資,不然就跟那些七大姑八大姨議論這個,談論那個……我每天晚上往床上一躺,都能聞著身邊一股油煙子味兒。”

“哦,你這么說我就明白了。”

葛尤點點頭,“我雖然沒結過婚,但咱們性別趨同。男人的追求都一樣,就是身邊站個好看的,懷里摟個發賤的,家里有個能干的,遠方有個思念的,就算到退休那天,也得有個懂保健的。

不過趙老師,我說兩句您可別不愛聽。秋梅姐跟你這么多年,可謂無微不至,任勞任怨。您就這么離了……”

“我可以補償啊,我存款都給她,妮子撫養費我出,只要她成全我這份遲到的真愛。”

“嗯,行吧。”

葛尤一聽也不再勸,搖頭晃腦的出鏡。

“好!韓老師、莫老師準備!”

“好!李老師、梁老師準備!”

一個個的勸,趙志遠不為所動,最后張秋梅自己進來,先說了一通軟話,始終無用。

“趙志遠,你果真想離?”

“果真想離。”

“確實想離?”

“哼!”

姜黎黎壓住火氣,冷笑道:“趙志遠,你馬上就要評職稱了吧?”

“什么意思?”

“我要是找你們校領導一反映,別說職稱,你這份工作還能保住么?”

“哎,停一下!”

她自己喊停,“我剛才不太對,再來一遍行嗎?”

“行啊,今天可你舒服。”許非笑道。

“那我醞釀醞釀。”

姜黎黎深呼吸幾口氣,重新構建自己的情緒,“老濮,你給我個頭。”

“哼!”

濮存新冷哼一聲,篤定她在虛張聲勢。

“趙志遠!”

她猛地拔高音量,“你別忘了,你馬上就要評職稱……哎喲,再停一下。”

常規的情景喜劇犯不上這么演,但全組無怨言,都在配合,需要什么給什么。她試了很多遍,其實效果不錯,但接這部戲,可不是為了“不錯”二字。

許非也在琢磨,在腦子里搜索能用的素材,當再次暫停時,湊過去道:“黎黎姐,怎么樣?”

“力度不夠啊。”

姜黎黎攥拳揮了一下,愁道:“就是讓觀眾一激靈這種,感覺始終不夠。”

“要不你喝點酒?”

“能行么?”

“試試唄。”

許非跑到面包車上翻出一瓶二鍋頭,本是晚上殺青宴用的。

姜黎黎抿了一口,辣的直吐舌頭,又強行喝了兩口,略微一緩,勁兒立馬上來,臉蛋變紅。

“你說的時候,可不可以換個坐姿,然后斜著眼睛看他。”

“斜著眼睛?”

她思量片刻,點頭:“我試試。”

再度開拍。

濮存新冷哼,扭過頭,根本不在意對方的反應。

“好,好……”

姜黎黎氣著氣著,忽然笑了下,往前挪了挪,身子稍側,偏頭,從一種很奇怪的角度看過去。

那眼睛是斜的,眼角往上吊著,余光掃過去,宛如一根尖銳的針,輕輕一刺,遂無所遁形。

《霸王別姬》里,蔣雯麗的一跪,一吊眼睛,都是專門拜訪舊社會妓女討教來的。

女人畫眉描紅,婀娜多姿,斜著眼睛看你,那叫媚。

但還有一種,她斜著眼睛看你,那叫嘲諷。

姜黎黎的語氣也輕,“你,最近要評職稱了吧?”

“什么,什么意思?”濮存新心里一跳,險些沒接上。

她笑而不應,只站起身,聽得腳步聲響,竟跟什么事也沒發生過一樣,“妮子回來了?快暖和暖和,今兒包餃子。”

“為什么包餃子呀?”曹影奇怪。

“因為今天高興啊。”

“哦,那我要吃芹菜餡的。”

“你爸愛吃白菜的,咱包白菜餡好不好?”

“唔,好吧。”

眾人忽然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這個女人剛剛捏住男人的七寸,一擊致命,馬上就跟沒事人一樣。

在整場游戲中,她才是最穩的那個。

“哈!”

姜黎黎演完一場,也沒聽見導演喊話,不過沒關系。

她情緒已經上來了,又借著酒勁,“演了這么多年戲,頭一次這么爽快!哎我演的怎么樣?怎么樣?”

“快說啊,到底好不好?”

“哎給個話啊!”

全場看著她,都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