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象升站在阜成門外,等待著守城兵清理出城門過道,去西苑走阜成門進城最是便捷。
然而盧象升并非一人,在他身后跟著八佰余新募的壯丁,這是最后一批,在昌平州一帶招募,由他親自率領入京。
盧象升身后,八佰壯丁大都衣衫襤褸面帶菜色,看起來和其他鄉間村民沒什么不同。然而若是仔細觀察,卻又不一樣。
若是普通的村民,數百人聚在一起,從鄉下來到京師這么大的地方,恐怕早就七嘴八舌、亂糟糟的不成個樣子了。
然而這八百人,卻靜悄悄的,竟然無一人說話。數百人站在一起,雖然隊列不太整齊,但都不說話,寂靜如此帶給人的感覺還是挺嚇人的,從西直門等待進城的商旅行人都有些驚駭的看著這只隊伍。
原本有些人對給讓路還蠻不高興,自恃出自城中大戶,正對守城兵丁表示不滿,看到這幫靜悄悄的壯丁時,也不由得臉色一變,不再爭執,默默的躲到了一側。
盧象升看了一眼身后的壯丁們,微微點頭表示滿意。這是他精心挑選,選的大都是老實聽話的鄉下漢子,再加上一路上數日的調教,方有這樣的效果。
入城車輛行人都被趕到一邊,城門終于清理開,盧象升騎著戰馬,帶著壯丁們進入了西直門。看到如此雄偉的巨城,來自鄉野的壯丁們心中的震撼自不必多說。
而現在的盧象升很是迫不及待,迫不及待想看到西苑內到底是什么樣子,他前些時日招募的壯丁又是什么情形!
說實話,對皇帝為他選擇的那些軍官,盧象升并不放心。
一大幫勛貴紈绔子弟,只知道走雞斗狗玩女人,能帶出什么樣的兵?
京營已經被他們的父輩,那幫公侯伯們搞垮了,李邦華正在耗費精力的整頓,對整頓的結果盧象升絲毫不抱期望。
所以,盧象升萬萬不能允許這些勛貴子弟再把自己的新軍搞垮!
還有那幫武進士,多是出自邊軍和各地軍戶,身上沾滿了衛所的腐敗氣息。大明的軍制已經徹底破敗,養家丁,貪軍餉,已經是司空見慣,盧象升不能允許這幫武進士把這種習氣帶到新軍來!
一定得給這幫人一個下馬威,讓他們老老實實聽話,不行的話就攆走一批,哪怕是公侯世子!盧象升在心中暗暗道。
帶著這種心理,盧象升進了西苑,然后看到了他要給下馬威的那些人。
二十多個勛貴,還有三百武進士,排著整整齊齊的隊列,迎接著他們上官的到來。
“拜見兵憲大人!”
數百人齊刷刷的行軍禮,齊聲喊道,嚇得盧象升身后的壯丁們驚慌失措。
盧象升微微瞇起了眼睛,內心很是驚訝,又有些震撼。
面前的這些人皆穿著統一的青色棉甲,頭盔上紅纓色彩鮮艷麗,最讓盧象升吃驚的是整齊劃一。
隊列整齊劃一,正看側看皆成一線,行軍禮的動作整齊劃一,雖然只有三百余人,卻散發出一股強大的氣勢。
從隊列從氣勢看,面前這三百余人已經不亞于任何一支強軍。最起碼,盧象升沒有見過比他們站的更整齊的軍隊。
這,這還是那些懶散無比的勛貴子弟嗎?如何練成了這番樣子?
盧象升內心震撼著,他仔細的去看,隊列前面站著的是張世澤,是徐元貞,是李國禎,就是那幫平日里囂張跋扈的勛貴子弟!身為京官的盧象升自然認得這幫人。
至于他們身后的那幫武進士,盧象升則基本上不認識。
盧象升如此,他身后的那幫壯丁們更是駭的不成樣子,乖乖,這就是皇帝的親軍啊,竟然如此威武,想想自己很快會成為他們一員,這幫壯丁心中生出了強烈的期待和無比的自豪。
“都免禮吧!”盧象升淡淡道,努力的保持著自己的威嚴,不讓內心的驚訝在臉上顯露出來。
“大人,這些壯丁是否先帶他們去營中安置?”張世澤請示道。
盧象升點點頭:“帶他們去營地安置吧。”
張世澤回過頭來,用手一招,曹變蛟帶著幾個武進士從隊列走出,招呼壯丁們往軍營去了。
“張世子,你隨我在西苑轉轉,其他人先散了,各干各的吧。”盧象升吩咐道,已經忘了要給下馬威的事情了,現在他迫切需要的是了解西苑的情形。
“屬下遵命!”張世澤善解人意的道,“屬下先帶大人去兵營?”
盧象升微微點頭:“有勞世子了。”
“大人不要再叫我世子,叫我張世澤就行,”張世澤連忙道,“陛下說了,在禁衛新軍沒有什么國公侯伯世子,過去的身份都不算數,在這里我們就是普通禁衛士兵。”
盧象升深深的看了張世澤一眼,也不矯情:“張世澤,本官有些想不明白,你好好的國公世子不當,為何非要在這兵營里吃苦?”
張世澤嘆道:“大人要聽實話嗎?”
盧象升頜首道:“當然!”
這不廢話嗎,你說假話我聽了有什么用?不浪費時間嗎。
“實話就是我真的不想來!”張世澤嘆息道,言語間回復了昔日的幾分憊賴,“想我堂堂世子爺,等我家老頭死了,我便是大明第一國公,自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何必來兵營討苦吃!”
“可是不來不行啊!陛下說了,我要是不來,英國公的爵位就沒我的份了,陛下會把爵位給我弟弟或堂弟。
盧大人,你不了解陛下,我打小就和陛下一起玩,知道他說得出做得到,若我真的敢逃回家,這爵位真的就沒了!”
張世澤臉上滿是唏噓,看起來格外痛苦,讓盧象升心中有些好笑,心想也就皇帝能治得住這幫無法無天的勛貴紈绔子弟。
“陛下也是好意,不過強扭的瓜畢竟不甜,要不我和陛下說說,讓世子你回去,英國公爵位還是你的?”盧象升試探著道。
從心底,他是不愿意留這幫勛貴在軍中的。
“別別別,”張世澤忙不迭的道,“便是陛下答應了,我爹也不會同意的。”
盧象升愕然了:“令尊怎么會如此對你,莫非你不是親生的?”
張世澤翻了個白眼,心說有這么說話的嗎?
“盧大人有所不知,我爹憂國之心不亞于大人您。”張世澤慨然道,“我爹說了,我們是與國同休的勛貴,眼下大明外辱內亂風雨飄搖,陛下憂心忡忡,立志要中興大明。作為勛貴,我們和大明本就是一體,自當為陛下出力。所以我爹要我一定要留在新軍,幫著陛下練好新軍,不然就不認我這個兒子!”
“那你呢?”盧象升歪頭看了看張世澤。
“我當然聽我爹的,聽陛下的!我和陛下打小一起長大,我這人最講義氣。陛下要練兵,我不幫他誰幫他?”張世澤一拍胸脯,“所以哪怕再難再累,我都要挺住。我是世襲罔替的英國公世子,當年我先祖隨太宗爺靖難立下赫赫戰功,我也要為陛下出戰,剿滅建奴中興大明,我要讓天下人看到,我英國公府不愧是大明第一勛貴!”
“世子志向遠大,必不墜令祖之威。”盧象升隨口贊道,心中卻將信將疑,一時間分辨不出張世澤說的真話假話。
說話間,軍營到了,和盧象升想象中亂糟糟的完全不一樣。
就見一排排整齊的軍舍,一個個身穿紅色軍襖的士卒有序的進出,沒有人喧嘩,沒有人大聲說話,一切都是那樣的井然有序。
這讓盧象升有些懷疑,面前的這些人還是自己招募的那些壯丁嗎?
不過當盧象升看到那個令他印象深刻叫李重鎮的壯丁時,盧象升不再懷疑了,是的,這就是他親自招募的壯丁們。
仔細想象,自己招募的第一批壯丁進西苑也不過二十日,怎么看起來就像令行禁止的老兵一樣?
這一切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現在營中誰在主事?”盧象升忍不住問道。
“沒人啊,”張世澤道,“就等著大人您回來,開始正式編制軍隊操練。”
“那他們?”盧象升驚疑的看著眼前的軍營,這根本就不像沒有編制過的啊。
“他們啊,”張世澤了然道,“陛下讓那些武進士們分別擔任隊哨官,每人管著三五十人,和這些新兵同吃同住,這些天下來,這些人聽話了好多。”
“原來如此!”盧象升終于明白了,一時間很是感慨。
能把這軍營,能把這些新兵弄成這樣,這些勛貴子弟,還有那些武進士們讓盧象升刮目相看。
當然更讓盧象升刮目相看的是皇帝。
原本在盧象升看來,皇帝設立禁衛新軍不過是因為對京營不滿,再加上心血來潮而為。
然而能讓這些勛貴和武進士變成現在這副樣子,能讓這新募的壯丁如此有序,這一切最大的原因竟然是皇帝所為!
也不知道皇帝暗地里花了多少功夫費了多少心思啊!
想想自己臨出京前陛下給自己描述的對新軍的構想,盧象升忍不住有些熱淚盈眶了,陛下圣明若此,大明中興可期啊!
而此刻,盧象升感慨的圣明天子,大明崇禎皇帝朱由檢同志,正在乾清宮召見錦衣衛頭子許顯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