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帝業

1191 仁者之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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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魏收這語調顫抖的試探發問,李泰便忍不住笑了起來。

他從席中站起身來,抬手示意齊使眾人先行入座,然后才望著他們說道:“魏少傅此言過謙了,但能心持仁義之想,襟量是否雄闊,也都不能阻人施行合乎道義之事。我師旅巨萬、勒馬邊中,日耗谷米不可勝數。今與諸位閑話片刻,所損人力物力便已頗為可觀,所以諸位是覺得我是在以此相戲?”

“不敢、不敢……”

齊使眾人聽到這話后,紛紛垂下頭去,只是心中仍然狐疑難消。

這時候,獨孤永業便又站出來,向著這些人說道:“諸公對某現身此處既有疑問,某便從實到來。所以身至此境,并非大王所謀,皆某共金墉城一眾守戍將士懷誠趨義。

故主不仁,拋地與民、不加恤問,某等困守孤城,將士忍饑耐渴,但卻苦盼援軍不至,萬般無奈,所以來投。幸在大王寬大仁恕,愿意收留并加包庇,某等遂得安生。”

齊使眾人聽到這話后,臉色也都變得非常難看。他們自然清楚這未必就是全部的事實,唐王在下達了最后通牒之后,必然也施行了其他的手段威逼,才讓金墉城守軍扛不住壓力選擇投降。

但這個問題繼續追究下去也沒有太大的意義,無非他們可以就此對西魏加以指責,責怪西魏不肯遵守盟約的停戰規定,可是之前便已經有淮南事發生,而且還被唐王加以發揮用于向他們進行問責。

他們據此責問,也只是更加破壞和談的氛圍,而且在河洛進一步丟失的情況下,他們這一方的情況更加惡劣,西魏還愿不愿意繼續談下去都是一個未知數。他們即便據此再作什么控訴,也干擾不到對方。

現在獨孤永業說是他們金墉城守軍主動選擇投靠西魏,而非受到了西魏的強攻或威逼,反而能讓這些使者們心內暗暗松一口氣,起碼在表面上西魏仍然沒有撕毀之前的臨時停戰約定,仍然愿意找個借口來搪塞他們,可見還是具有一定的和談意愿。

“永業身荷國恩,自營士辟為上將,更授以邊鎮大邑之用,稍遇挫折磨難即背國投外,當真可恥!”

趙郡王高睿自然仍是憤慨不已,怒視著獨孤永業呵斥一番,旋即便又轉頭望著唐王說道:“唐王雖以寬大為懷,但如此忘恩負義、首鼠兩端的賊徒,竟也招納麾下、具席客堂,難道就不擔心玷污廳堂、積垢府下!”

李泰聽到高睿這一番憤慨之言,倒也并沒有心生惱怒,而是又笑了出來:“天下紛亂,道沉久矣,并不能俯拾得之。譬如沉疴用藥,勢必不可抽刀斷首、人死疾消。尋道之行,道阻且長,人相繼力才可望成事。

但能奉我道義者,皆可引為后援、勿嫌前塵。今河北士民皆懾于強勢而恭奉齊氏,論跡皆是從賊,但我仍能心存仁恤,為免多造殺戮、甚至肯與世仇謀和。天下之賊,莫惡于高氏,王猶且能登堂為賓,何況獨孤將軍這樣幡然醒悟、肯與前塵割裂的歸義良人!”

“羌、唐王休要欺人太甚!”

高睿聽到這話自是忍受不了,當即便手按佩刀怒吼一聲。

而在聽到這吼叫聲后,廳堂內外直宿衛兵們紛紛抽刀在手,將一眾齊使團團包圍起來,魏收等人見狀后更是紛紛驚絕當場,各自臉色煞白,連連發聲恭請唐王息怒。

這種程度的紛爭,還不至于讓李泰肝火大動,如今的他雖不至于完全的喜怒不形于色,但拋開一些私下里的場合不說,在面對外人的時候就算是有什么情緒的外露,也都是有著自己的意圖和想傳達的訊息。

他抬手屏退沖入堂中的衛士們,然后才又略帶歉意的說道:“部屬護主心切,冒犯賓友,實在抱歉。今日邀請諸位至此,本來也是有正事需要商討,沒想到一時氣盛竟作意氣之爭,確是有些失禮。只不過,紛爭因惡言而生,首作惡言者卻自有其人。諸位如果不愿于我和氣論事,那便請返回別館各自休息罷,明日即刻啟程歸國復命,勿阻之后事程進展。”

眾人見唐王神情雖然仍是保持著和氣,但口中卻已經表態要結束和談,心中自然是深感吃驚。

原本之前剛剛來到弘農時還覺得眾使者們多受魏人蠱惑的陸杳這會兒最是不能淡定,忙不迭離席而起,向著李泰深揖道:“唐王請息怒、請息怒,兩國謀和不易,懇請唐王體恤無辜士民……”

“我是極愿體恤無辜士民,所以一直也都樂與和談。但你等使徒非但不能專心于事,反而還恃我此番心意屢屢加以挑釁,言不為恭,智難謀和,不知齊主為何遣使你等于此虛耗光陰!”

李泰聞聽此言后,當即便冷哼一聲,一臉不耐煩的神情。

“大王……”

齊使當中突然響起一聲低呼,這可不是呼喚唐王,而是在提醒趙郡王高睿。

高睿這會兒臉上也是青白不定,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舉手作揖道:“一時失禮,冒犯唐王,懇請見諒……”

李泰對此卻置若罔聞,而高睿在保持了好一會兒作揖的姿勢都不見回應后,便又解下腰際佩刀兩手奉上,再一次說道:“懇請唐王見諒!”

在廳堂內這沉悶的氛圍中,時間悄然流逝,突然響起撲通一聲,高睿兩膝觸地,深伏于地,同時沉聲說道:“在下方才言辭過激,有失為使禮節,險誤兩國邦好。若因一人使氣害事而使兩國干戈復起、生靈涂炭,則某罪莫大焉。懇請唐王寬宏大量,勿因此狂徒一人之錯而殃及兩國士民!”

李泰聽高睿言辭如此懇切,這才抬手示意侍員走下堂去,將高睿所呈上的佩刀收來,抽出刀身稍作打量,看到廳堂中燈火映上所反射出來的刀芒后,便忍不住笑語夸贊道:“真是一柄好刀。”

說話間,他便就案將此刀遞向獨孤永業,并笑語道:“寶刀贈名將,將軍受之無愧!”

“多、多謝大王!”

獨孤永業聽到這話后先是略感錯愕,旋即便連忙作拜謝恩并兩手恭敬的接過這一柄佩刀。

李泰這么做倒也并不是要單純的威逼折辱高睿,接下來他便又望著高睿說道:“趙郡王請免禮,你我本非主從,也實在談不上見諒與否。但經此一事,希望你能明白凡事不可只觀表象便泛泛議論。

譬如足下今日豈是畏于強權而卑恭乞憐?只是因為心存仁念而不忍兩國再兵戎相見,所以拋開自身榮辱、懇請以和為貴,這非但不是膽怯,反而可以稱得上是仁者之勇!”

高睿本來已經自覺得尊嚴被威逼凌辱的蕩然無存,聽到唐王作此開解稱許之言,本來屈辱至極的心情頓生一股感激之念,于是便又頓首于地并悲聲道:“多謝唐王能夠感懷這一份苦心,但使兩國罷戰修好、兩不相侵,某一身榮辱又何足為計!”

李泰略過已經陷入為了偉大理想而甘于自我犧牲這一高尚情操的高睿,轉而又望向陸杳等使者說道:“前言爾等為使未能盡力,并非一時之忿言惡聲。爾等若是出我門下、行事于外卻久無佳訊傳達,我是絕對不能容忍,必定嚴加責問!

爾等身心俱在此處,結果卻只當尺牘寸書、傳言喉舌之用,全無建策于事,遲遲不能成約,我一時不肯屈節相待,爾等便直呼存心刁難,這究竟是何道理?縱然我愿傾心交好,你等又可曾數分誠意奉獻于我?齊國用人處事已經這樣草率了嗎?”

眾人聽到這一番訓斥,多多少少是有一些尷尬憤慨,他們又不是西魏臣員,結果竟被訓得仿佛孫子一般,心里也難免有些不服氣。但有高睿這個前車之鑒,一時間也都不敢輕易發作,只能低頭低頭受訓,畢竟從身份地位而言,人家也的確是有這樣的資格。

李泰沉著臉訓斥一通之后,這才又說起了正事:“和談遲遲不成、波折橫生,兩國軍眾因此勞頓不安、士民憂心不已,此態亦不可久持。前與相論未決之河洛,今已悉定,無勞你國再作配合。

但卻另有一事,金墉城歸義師旅多有親屬家眷滯留齊境,如今驟然分別于兩國,難免人情悲痛。所以也請你等使節能夠恤察此事,能夠奏告你國,希望朝中決事之人能夠心懷同我、仁義為本,勿計前嫌,將此諸將士家屬護送至此。”

獨孤永業等幾名降將聽到唐王所提出的這個條件后,眸光頓時一亮,望向唐王的眼神當中更是暗藏感激。他們實在沒想到方才唐王所言為他們化解此事,竟然是要親自出面向齊國的談判使節提出這一要求,單單這一點用心與關照便讓他們對西魏、尤其是對唐王的好感直接拉滿。

但是一眾齊國使節們聽到這話后卻頓時便臉色一垮,思維轉的慢一些的一時間甚至都沒有想明白過來,這唐王是遵循的怎樣邏輯、竟然有臉提出這樣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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