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50章月之子的淚痕(三)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少年從一個容器中醒來。
有種恍恍惚惚的感覺,身體被泡在天藍色的粘稠液體里,既說不上難受也說不上舒服。而那種液體逐漸被抽走,當水位下降到夠他露出一個頭的時候,有聲音自容器外傳來。
"醒來了嗎?"是之前那個神秘人的聲音。
之前?為什么說是"之前"呢?少年有點犯糊涂了。他沒有聽過那個聲音的記憶,但那聲音有種熟悉感,仿佛是在不久前聽過。
"還記得你是誰嗎?"神秘的聲音又問。
少年搖了搖頭。即使試著去回想,也什么都記不起來了。
"別擔心,這是正常現象。"神秘的聲音道,在說著一堆少年完全沒有聽懂的話:"改造十分成功,N373。你是唯一一個接受N系列試劑后還存活下來的實驗體,試劑和你的相容度也十分理想。相容度之高,甚至超過了以前A系列的實驗體A07dd。你的身體會在持續的破壞與再生之中不斷重塑,直至變成[完美生物]為止。破壞與再生的過程先從腦部開始,記憶的缺損和重置幾乎是不可避免的事情。別在意。把這看作是一次重生好了。從原本那個已經被世界遺棄的你,重生成為完美生物N373。"
(完美......生物?)
在不斷下降水位的液體中,少年試著觀察自己的身體。他的身體上披覆著一種很奇怪的細鱗,好像魚鱗一樣的東西,但它們又和少年的皮膚完美地結合在一起。
他的身體看起來好奇怪。但是沒有記憶的他,卻沒有感覺到這一切的違和。既然他已經不記得自己原本該長什么樣子了,又該拿什么來確定自己現在這副樣子是怪異還是正常?
隨著那種液體被抽干,少年的身體也開始隱隱作痛。
"噢,忘了說。"神秘的聲音的來源出現在房間門口,那個穿著白袍的男人走了進來:"培養液原本有鎮痛作用。一旦停止供應,你身體內持續的破壞與再生會為你帶來痛楚吧。"
"嗚......!"少年半跪在玻璃容器里,開始被這份痛楚煎熬。身體就像是要裂開似的。
"我可以給你更多的止痛藥,但它們有成癮作用,現階段還是算了。"那男人打開容易,用毛巾包裹住這名怪異的有鱗少年:"咬緊牙關忍耐住吧。以你的相容程度看來,一年......不,最多是一個月,這份痛楚終究會消去的。等痛楚完全消失之后,你就徹底地脫胎換骨了。"
少年沒有回話。從頭到腳、從內到外、自上而下的痛楚還在煎熬著他。仿佛身上每一存皮肉都在碎裂,然后重生,每一個細胞都在破壞,接著重組。那是一種無法言喻的、透徹心扉的疼痛。
"我......"他低聲問:"我是誰......?"
"問得好,你到底是誰呢。"男人低哼道:"我從野外把奄奄一息的你撿了回來。在你的同意之下把你改造成完美生物。除此之外,我不知道你的身世。"
孩子看著那名男人,盯著對方的眼睛來看。他看透了對方的靈魂,他知道男人說的話大部分都是真實,但那個男人隱藏了什么。
男人大概至少知道少年原本的名字吧。但不知道是為什么,那男人不肯把少年的名字告訴他。
"你的過去是如此之無意義,毫無價值。忘了它吧。從今以后你就是實驗體N373。我賦予了你強大的生命,而你身上的每一個細胞都屬于我。老實待在我的研究所,直到我把研究完成吧,N373。"
那個男人用編號稱呼少年。是那樣的冰冷而無機質,那樣的不帶感情。那個男人大概是用這種方式向少年傳遞一個信息,他們之間的關系只是實驗者和受實驗者而已,除此之外不會有任何感情上的瓜葛。
"那么,我帶你到你的房間去吧。"男人說:"除了一天固定三餐以外,其余時間你要協助我做研究;除了晚上睡覺以外,其余時間都不可以吃止痛藥。懂了嗎?"
少年點了點頭。他知道自己沒有辦法從這名男人身上期待任何東西。他知道自己的容身之所并不在這里,這里的試驗也只是暫時性的。
盡管如此
在送到房間里的少年坐在冰冷的床鋪上,蜷曲身體,卻感到一絲輕微的安心。
"那么,回頭見。"男人道,轉身打算離去。
"等"少年笨拙地,用沙啞的聲音問道。他的喉嚨仿佛也不屬于他,竟是如此地不聽使喚。
"你......叫什、什......么......名字?"
"你叫我教授就可以了。"對方答道。
然而少年并不滿意這個答案,雖然不滿意卻有沒有辦法用言語去好好表達,所以他急了,猛力搖了搖頭:
"你......的名......名字。"
"是嗎。只知道叫我教授還不滿意嗎。"對方托著腮沉思了數秒:"好吧。你可以叫我......"
"美尼斯。"男人落下一句話就走。
"美尼"少年還想說什么。
"謝謝......"他笨拙地想道謝,可是對方已經走遠了,根本沒聽見他的聲音。
為什么要道謝?少年不禁如此自問。對方明明是拿他的身體做實驗,把他改造成這種樣子。可是直覺告訴他,他至少應該要道謝。如果沒有那個男人的話,現在的他可能早就死了。
活著抑或死去,到底哪一種真正的幸福,卻還說不定呢。
少年躺在床上,全身蜷縮得更緊,忍受著那份無盡的痛楚。
一天過去了。
那個男人確實說得不假,是在用少年的身體在做實驗。各種電擊和刺痛的實驗都在少年身上施行,有時候他會感受到比原本就存在的痛楚更為強烈的痛楚,盡管他的身體能夠在短時間內自我痊愈。
再一天過去了。
同樣的實驗還在進行著。那個叫做美尼斯的男人對少年并沒有投入任何感情,哪怕少年因為試驗中的疼痛而哭喊,他也面無表情地繼續進行各種實驗。
然后,一個月過去了。
少年已經習慣了各種電擊實驗,甚至被手術刀切開身體各種組織的實驗也習以為常了。并不是因為他對痛楚有多大的耐受能力,也并不是因為他有多勇敢,只是因為他知道,自己除了這個地方,便沒有別的容身之所。沒有任何記憶的他不知道自己應該何去何從,如果這里的實驗也完結了,他便無處可去。
盡管如此,該疼的還是會疼......
"自我修復能力劣化了......"那個男人一邊檢查著少年的身體,一邊把少年手臂上的皮肉組織送到電子顯微鏡下觀察:"N系列的自愈能力也走到了盡頭,再生能力趕不上破壞了嗎。明明已經特地選擇了白化返祖個體來進行實驗,如此純凈的基因,還是不夠嗎......"
躺在手術臺上,身體被手術刀切割得血淋淋的少年,默默地聽著這一切。他的身體還在不斷自愈著,盡管他能夠感覺到自己的自愈能力已經不如從前。
"不。不對。是因為實驗體本身的基因和N因子相斥,沒有辦法完美融合嗎......"男人還在自言自語。少年從對方的語氣之中,可以感覺到事情的嚴重性。
"我......會、會死......嗎?"少年低聲問。
"每個人都會死,N373。世界上并不存在長生不老的人,哪怕繼承了尼泊龍根因子的你也不例外。"男人卻說:"你只是,嗯,比其他人更不容易死去而已。"
"但是...依......然會...死......?"
"依然會死。"對方答道:"而且你的再生能力突然劣化了......我不知道哪里出錯了......但是按照這個趨勢......你甚至活不過穩定期。"
他把一條毛巾扔了過來,蓋在被緋紅色染滿全身的少年的身上:"實驗中止。回你的房間里老實呆著。那些止痛藥會讓你的自愈能力鈍化,所以......今晚不能吃止痛藥。你將過上一個十分漫長的夜晚,做好準備吧。"
少年在劇痛之中爬起來,低聲喘息著。
實驗室外,有另一個孩子的身影在晃動。那孩子似乎也是實驗體,是因為好奇而過來偷看的。
"你在干什么,A07dd?"男人大聲斥責道:"這不是你來的地方,和別的實驗體接觸也是嚴禁事項!回到你的房間里去!"
那名渾身纏著帶血繃帶的孩子吐了吐舌頭,轉身溜了。
那天晚上。
一如"教授"所言,那是個難熬的夜晚。少年從未試過在沒有止痛藥的情況下過夜,因為身上持續不斷的疼痛會讓他根本無法入睡。
他的身體在變化。
再生逐漸趕不上破壞了,躺在床上的他感到自己在溶解,鱗片都開始從他身上掉落。
我會死嗎?因持續不斷的劇痛而緊緊蜷縮成一團的他,一邊啜泣著,一邊惶恐地自問。
他的皮膚在綻裂。鮮紅色污染了床單。那個男人可能早就預料到會變成這樣,甚至早就為少年準備好另一套新床單了。
疼!好疼!疼得難以置信!
啪啦啦啦。他的身體發出奇怪的聲音,那仿佛是骨頭被碾碎的聲音,從他體內最深處傳出。
鼻血和牙血在橫流,甚至有鮮紅從他的耳朵和眼角涌出。內臟正在損壞,萎縮,溢血。破壞的力量超過了再生的力量,因此那股破壞力在他體內暴動著,肆意蹂躪著他的每一個細胞。
除了忍耐,他什么都做不到。然而他已經無法忍耐下去了。
"救......救我!"他在床上瘋狂地抽搐著,哭喊著,然而誰都不會來救他。他在絕望之中沉淪,等待著身體不斷撕裂碎裂,等待那即將到來的死亡公平無私地降臨。
(如果死亡才是真正的解脫)
(如果死去了就不會再感受到痛楚,那么)
抱著自暴自棄的想法,他在慌亂之中咬斷了自己的舌頭。盡管他知道有再生能力的他可能并不會因此而死,只會加劇自己的痛楚。
(拜托了,誰都可以!)
(讓這份痛楚停下來啊!!)
然后,仿佛突然有哪位神明聽見了他的愿望,一個幻影出現在他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