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就是亡國之君

第四百七十三章 漢室江山,代有忠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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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祁鈺玩味的看著群臣們議論紛紛。

奉天殿朝議是大明最嚴肅莊重的場合,會有糾儀官,接見外國使臣、確定國家大事和方向。

文華殿廷議,則是吵架的地方,主要是制定各種政策,各方在廷議的時候,通常會因為一些政策上的調整吵來吵去,但一般不會交頭接耳。

而到了講武堂聚賢閣,那就是百無禁忌了,通常會小聲議論,交頭接耳,主要是討論財經事務。

個人覲見,只要言之有理,沒什么不能說的話。

朱祁鈺已經講了很多的故事,比如倭國有金山銀山、爪哇和忽魯謨斯跺跺腳就流油、羅馬有象牙為門,但是這些故事的吸引力并不是很大。

戶部對去倭國開采金山銀山最為積極,因為要解決錢荒,去爪哇忽魯謨斯挖油,禮部最積極,因為要照亮大明每家每戶,去撒馬爾罕、羅馬找象牙,那更是沒太多的人響應。

但是一說有耕地,所有人立刻聞風而動,所有人都異常的積極。

種地,是人民所同欲,國用之一端。

這玩意兒的吸引力,比黃金白銀石油,更大,而且就在家門口,就有一座0.3浙的大島等待著大明去開發。

朱祁鈺發現用耕地去敘事,吸引力最大,而且最容易被人接受。

“朕也想造船開海,兵部也想造船訓練水師,禮部也想造船,戶部也想造船,這是工部的差事,工部更想造船。”朱祁鈺開口打斷了朝臣們的議論。

工部自從陛下登基之后,才有了活兒干,他們在宣德和正統年間,就做了兩個大工程,皇陵。

宣宗的皇陵乃是外戚彭城伯張昶督辦,稽戾王的皇陵是會昌伯府孫忠督辦,工部就是個打雜的。

自從陛下登基之后,工部才在石景廠小試牛刀,隨后官廠營造工部終于有了活兒干。

沒活干,就沒權力,工部勉強算是墨家余孽,權力居于六部之末。

王直坐直了身子說道:“陛下,吏部也造船,臣觀雞籠島至少有三府之地,三司使、各地知府等官職,也是吏部所愿。”

王直需要表明一下自己的態度,雖然他從來沒上諫過要造船,但是只要是設立新省,那就是一大堆的官員任命,吏部自然愿意造船。

他是裝糊涂的師爺,但是此刻,他需要表態下。

大明的官太多了,一個坑,最少排隊等著三個人,這就是此刻現狀。

吏部當然愿意多府,大家都能升官,吏部也少被罵幾句。

刑部尚書俞士悅左看看右看看,六部怎么又只剩下自己未能表態了?

他趕忙說道:“陛下啊,臣也造船!”

至于原因,俞士悅一時間不知道從刑部的職能上怎么論述此事,他想了想說道:“從社會安定的角度來看…總之,臣就是。”

人地矛盾會造成許多的沖突,尤其是一些群體事件,會給刑部造成極大的困擾。

每年夏秋二稅,武裝抗稅,此起彼伏,開海、造船、開荒對于緩解人地矛盾,減輕惡性案件,都有極大的意義。

俞士悅只是一時情急,嘴笨不知道怎么講明白自己的想法,但是他本意上是的。

都察院的總憲陳鎰十分確信的說道:“陛下,讓臣去雞籠島吧!”

陳鎰實在是受夠了自己手下這幫蠢貨,他們總是喋喋不休,看不清楚朝中的局勢也就罷了,可是總是招惹不該招惹的人。

先打禮部胡濙,被胡濙噴的滿地雞毛,然后再瞄準了吏部天官王直,被一個禮部的小小侍讀學士,反將一軍。

陳鎰覺得自己還是去地方辦點實事的好,做這個總憲,如坐針氈。

無論是做大了總憲的位置上,總是會由衷的說一句:不當也罷!

陳鎰十分確信的說道:“陛下,新辟之地,一定需要治水,修建水利,臣在張秋治水,又到河套治水,有治水經驗,臣去了雞籠島,不出三年,臣就給陛下開辟千里良田!”

新辟之地必然興修水利,陳鎰說的很有道理。

朱祁鈺看著群臣都表態了,確定了造船的必要性,甚至陳鎰都打算親自去地方做巡撫總督了,用實際行動倆造船。

朱祁鈺看向了金濂說道:“金尚書,戶部的船匠冊,有多久沒有重新補錄了?當年太宗文皇帝打造大明水師的時候,在冊住坐工匠就有兩萬余名,不在冊服徭役的大約有一萬余人。”

“二十八年了。”金濂思索了一下,嘆了口氣。

如同五十年未曾更新的富戶冊一樣,船匠冊已經二十八年未曾更新了。

永樂六年設造匠冊以便清勾,在冊工匠共包括艌、箬篷、竹匠、索、船木、鐵匠等,共計兩萬余人。

比如蘇州府長洲縣共有五百二十三名,艌匠二百七十名,箬篷匠七十八名,竹匠八十六名,索匠四十三名,船木匠二十一名,鐵匠二十五名。

這兩萬余人可是兩萬戶的住坐匠,每年光是給銀就超過了九千兩、三十萬石米。

“木則杉、楠、松、檀、雜木,竹則青竹、貓竹、筀竹、笪竹,鐵則切鐵、鋼鐵、建鐵、新釘、黃釘、釘坯、鐵線、鐵砧、鐵條、篙錯、秤鉈,這些咱們大明的能造嗎?”朱祁鈺看向了石璞問道,石璞從開封府回京述職,朱祁鈺留他參加鹽鐵會議。

石璞無奈的說道:“不能。”

二十八年未曾開海,大明除了失去了工匠,還失去了產業鏈,怎么造?拿著圖紙,按圖索驥,只能找到蛤蟆,找不到千里馬。

朱祁鈺又看向胡濙開口問道:“胡尚書,正統九年,稽戾王下旨讓郭琰造船,提領八府造船,現在郭琰人在貴州,當初的工匠們作鳥獸散,胡尚書,人心價幾何?”

胡濙搖頭說道:“人心無價。”

正統九年造好了一百二十條船,最后卻是被所謂民變付之一炬,工匠后來都散了,人心一散,朝廷再開口造船,哪有那么容易?

多少船匠給私家造船,不比給你公家造船來的安全?至少私家造船不會發生民變,大火燒船之事。

朱祁鈺看了一圈,無奈的說道:“朝廷已經失去了造五千料封舟、寶船五類的能力,這就是二十八年的果。”

寶船共計六類最大的那一艘叫封舟,通常是五千料,九桅十二帆,滿載排水量約兩千五百噸。

剩余五種,按照使用用途不同,從一千五百料到兩千五百料不等,也就是排水量從七百五十噸到一千五百噸。

麥哲倫環球航行的旗艦特里尼達號,不過一百一十噸。

大明已經失去了造一千料以上大船的能力,最大能造的不過是四百料的戰座船,是專門海上作戰的戰斗艦。

大明自己閹割了自己的造船能力,有人在制造這種風力,阻攔朝廷開海,甚至不惜制造民變。

大明失去了無敵艦隊之后,這些鼓噪風力之人,尤其是海商,并沒有得到好處。

因為航路被堵塞,海盜變得猖獗、倭寇開始泛濫、藩屬不臣之心之行比比皆是。

海盜倭寇甚至在琉球國的首里城,制造了一場火并。

朱祁鈺繼續說道:“永樂六年,太宗文皇帝下旨領遮洋海船漕運八十萬石至北衙,走會通河、衛河以平地漕船轉運,永樂十年再增漕糧一百萬。”

“宣德五年,五百遮洋船至淮安廠修理,不果,再至臨清廠修理不果,至龍江造船廠修理不果,各回原衛修理。”

“正統元年,九歲的稽戾王下令,造船旗軍不與操守之事,歲運遮洋海船于本處修理。”

“正統三年至正統五年,焚毀破舊船,龍江造船廠九塘僅剩七號塘。”

“正統十年,稽戾王下令,不給人匠工辦、軍余工辦、減存料辦稟給。”

減存料,就是負責造船倉庫等民夫勞力。

正統十年,因為想要下西洋失敗,稽戾王直接停了稟俸,轟轟烈烈的永樂造船活動,徹底畫上了句號。

現在想起來造船了?早干嘛去了?

把一盆水潑出去,很容易;把潑出去的水收回來,卻很難。

殺死一個人,很容易;讓死亡的人重新獲得生命,根本不可能。

破壞總是比建設容易。

從明仁宗開始到稽戾王,這二十八年的時間,終于將當初建設的毀的一干二凈。

朱祁鈺說完了,整個會議室內一片沉默,安靜到了極點。

陛下所說的都是實情,正統年間的事兒,他們大多都是親歷者,現在想要重新建設大明造船業,比當初永樂年間更加困難。

因為人心已經完全散了,還想著開海的基本都是孤魂野鬼,也沒有那個條件了。

朱祁鈺看著群臣,平靜的說道:“造船可以,錢不是問題,戶部沒有銀子,朕有的是。”

“可是怎么造?”

“木材用什么?工匠從哪里找?廠建在哪里?造多少?造什么?這都需要細細商量才是。”

鹽鐵財經會議第一次如此的安靜,陛下說了現象,也說了問題,更找了具體的原因,現在是解決方案的討論了。

于謙看著眾人都不說話,開口說道:“陛下,其實沒想的那么糟糕,比如最棘手的船匠之事,陛下下旨號召船匠到造船廠做住坐工匠,自然就有船匠了。”

朱祁鈺眉頭緊皺的看著于謙,因為于謙說了一段莫名其妙的話。

什么叫做自然就有了?難不成真的有一聲令下,華夏十萬工匠紛至沓來的事情發生?

“真的嗎?”朱祁鈺疑惑的問道。

于謙點頭說道:“真的,陛下下旨之后,送死的事兒,都有人做。”

“正統十四年十月出,瓦剌破紫荊關入京畿,臣上奏要出城守戰,二十二萬人都出城,駐扎在了城外民舍。”

“景泰元年正月,聞瓦剌再度南下戰宣府,潁國公楊武襄楊洪下令組建墩臺遠侯夜不收,陛下賜飛魚服,二百八十二人應征,夜不收哨,深入虜營。”

“現如今夜不收已有三千余人,依舊散在草原上,韃靼、兀良哈不敢拿下,因為一旦南下,這三千夜不收就會把他們的后方攪成一鍋粥。”

“景泰三年南衙叛亂,貴州九溪十八洞,就連羅炳忠這樣的舉人都去了貴州,至今四勇團營仍在貴州。”

“陛下,工匠之事勿慮,定策之后,自然會有。”

于謙舉了很多的例子,這一件件一樁樁,無不在說明一個問題,朱祁鈺手中的圣旨,重若萬鈞。

于謙總結性的說道:“陛下,木料、選址、營建這類的事,自然要細細商定,唯獨人的事兒,不用當做顧慮。”

“從古至今,就有為義不茍合之人,有位不茍尊之人,有持節守正之人,有卑身賤體之人,有夙興夜寐之人。”

“漢室江山,代有忠良,一朝舉臂,復國、雪恥、亡恨誒。”

最后一句是《帝姬怨》中的最后一句,當初朱祁鈺在太常寺聽唐云燕唱帝姬怨,只聽到了一半,未曾聽完。

當初于謙從巡查邊方回京,老馬死在了路上,他將馬肉分而食之之后,就唱過一次。

于謙感慨萬千的說道:“這一類的人,就是現在又何嘗少呢?”

“說是禮崩樂壞,說是人心不古,說是善名歸己惡名歸上,說是貴己自私,不肯損一毫,說一部分人則可,若是說大明億兆之人,皆是如此。”

“臣不信。”

“陛下信嗎?”

朱祁鈺搖頭說道:“朕亦不信。”

于謙這么個人,活生生的例子,就在這擺著呢,若非朱祁鈺本人給力,于謙心力早就熬干了。

朱祁鈺有點愕然,他其實最擔心的就是工匠問題,為此翻了很多的文牘,結果于少保說不用擔心,自然會有。

而且說的還很有道理。

“然也。”于謙的話說完了。

他的意思很明確,不需要擔心工匠的問題,只要陛下是真的要做這件事,工匠反而是最不用擔心的那個。

朱祁鈺十分確信的說道:“但是,越是忠貞之臣民,朕越是不可辜負之。”

保護夜不收重要,還是長洲詩社的兩個筆桿子蘇平蘇正重要?

朱祁鈺在這件事上,始終拎得清,既然是重建,既然工匠不缺,那就得給待遇、給榮譽、給勞動報酬、給優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