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
他的身體不太好。
或許是太久沒有見到陽光,太久沒有出去走動。
也可能是這段日子接受了太多非人的實驗……
他扯掉了身上的電極貼,拔下插管還有那些亂七八糟的儀器連接設備,掀開蒼白的被褥,緩緩下床,向實驗室的門口走去。
他聽到了那些實驗員的話。
他們說,那個怪胎已經被控制住了,與他父親江道宗達成了某個協議。
以后他就不會再承受那種痛苦,或許再過一段時間他就能康復,能回到瓦力城,與哥哥姐姐正常地生活在一起。
已經太久沒有走出這間實驗室了。
現在他想曬曬太陽……
“小家伙,你怎么自己出來了?”
一個溫柔的女性研究員來到他身旁,輕輕拉住他的手。
江城與這位女研究員很熟悉。
她叫安娜,是北大陸人,看外貌也就二十多歲,卻已經擁有了兩個正經的博士學位,還是十多所高校的名譽博士。
其余研究員都或多或少有些私心,在江城身上做了些不該做的實驗。
他們以為江城年幼,肯定不清楚這些。
但江城都知道。
他知道他本不該承受大多數痛苦。
很多時候,他甚至會生出一股很暴戾很血腥的沖動,一股將這些研究員都撕碎的沖動……
他想用牙齒咬碎這些研究人員偽善的臉,用雙手挖出他們跳動的心臟,扯爛他們的四肢與內臟,讓他們在最極端的痛苦中哀嚎死去。
可他做不到,他太虛弱了。
在聽到那艘貨輪上發生的血腥慘案后,江城并不覺得害怕,反而感覺很高興,他很感謝那個所謂的怪胎幫他殺了那些研究員……
安娜與別的研究員不同,她溫柔,美麗,善良,像是一位降臨人間的天使,一直對他很好。
她經常安慰鼓勵他,會為他將睡前的童話,還會說起外界的許多故事。
那些故事里,有西大陸的紛飛紅葉,有北大陸的皚皚白雪……
“安娜姐姐,我想去曬太陽。”江城用稚嫩的聲音說。
“好,我帶你去。”
安娜撩了撩金色的額發,滿臉溫柔的笑容,拉著江城往甲板的方向走。
這天的陽光很溫暖,讓人倍感舒適。
幾個老研究員見到江城后,臉色一變,急忙跑過來,責備安娜:“你怎么能把他帶出來?江先生說現在暫時還不能……”
“只是曬曬太陽,不會有問題的。”
安娜打斷了這幾個老研究員的話。
她說:“他還是個孩子,他不應該一直待在下面那個蒼白的實驗室里。”
“安娜,你太任性了,趕緊把這個孩子帶回去!”
“五分鐘怎么樣?”
“你,唉……”
幾個老研究員雖然年紀大,但話語權卻比不過安娜。
簡而言之,他們在學術界的地位比安娜要低一些。
柔和的海風吹過,輕撫安娜的金色發絲,帶起一陣金色茉莉的芬芳。
年幼的江城抬頭望著安娜,覺得安娜的笑容比世界上任何東西都要溫暖。
這是他記憶里,為數不多的很溫暖的一天,沒有痛苦的實驗,沒有慘白的實驗室燈光,沒有那些研究人員的竊竊私語……
安娜帶著他在這艘游輪上逛了很久,從下層到上層,從客艙到餐廳,一直到落日西斜。
緋紅的夕陽將渲染出一片唯美,海波粼粼。
這份落日的美好景象深深烙印在江城的腦海中。
他記得安娜站在船頭。
她伸出雙臂,仿佛在等一個人從后面抱住她,滿頭金發隨著海風輕舞,白色衣裳徐徐飄動,白皙的臉頰在落日中微微泛紅,那份笑容永遠像天使那般溫柔。
可沒多久,安娜就消失了。
那天與以往一樣。
江城躺在蒼白的實驗室里,看著分秒流逝的時間,靜靜等待安娜來為他講睡前故事。
他等待著,期待著……
期待了很久。
安娜并沒有來。
一個老研究員從門外走進來,笑著說:“小家伙,該睡覺了。”
“安娜姐姐呢?”
“安娜?”老研究員一怔,“她……她回北大陸了,說有些研究還沒有做完,或許以后不會再來了吧。”
“可安娜姐姐沒有跟我告別。”
“有些話說出來總是很傷感的,小家伙不要想多了,快睡吧……”
老研究員笑了笑,然后關了燈。
實驗室陷入黑暗。
年幼的江城陷入思索。
他敏銳地感覺到,安娜出事了,而且這艘船上其余人都知道。
這段時間沒有任何壞消息傳來。
他的身體不再出現畸變,那艘貨輪也很平靜,一切都應該往好的方向發展才對。
可安娜……
沉船之中。
狹小的房間里,江城把手中的資料放在桌上。
許多回憶已經很清晰了。
他保持平靜,從凳子上起身,緩緩走到鏡子之前,認真看了看自己的臉。
這段日子里,他對自己與江離的身份有過很多猜測。
他也曾懷疑自己是不是精神分裂。
還懷疑過江離會不會是爹媽秘密生下來的畸形生物,畢竟禁忌生物能生出正常孩子的概率并不大。
在看到前面那些資料后,結合出現的回憶,他猜測江離就是當初他身體里剝離出去的那個怪胎。
可他沒想到……
他自己就是那個怪胎。
但他并沒有裂開嘴巴咬人的癖好。
他的嘴里沒有一圈圈尖牙,也不會用那樣血腥殘酷的手段屠戮其余人。
在此之前的十八年,他甚至沒有任何詭異能力。
他的名字,從江離變成了江城,替代了家里老三的位置。
而真正的江城呢?
現在那個自稱是他弟弟江離的人又是誰?
江城對著鏡子沉默了許久。
他看了眼時間,緩緩走到桌子前坐下,繼續翻閱那些零碎的資料片段。
這個狹小房間里的資料實在是太多了。
它們本應該分散在這艘游輪的各個房間里,可如今卻聚集在一起,雜亂無章地堆砌在桌面與房間角落里。
仿佛有人故意在沉船之前把所有資料都送到了這里,等待以后的江城進入這個房間,開啟被塵封的回憶。
鮑里斯手記:
那個孩子又問起了安娜,我在想要不要告訴他
安娜的死亡太突然了
她的身體一直很健康,還服用過詭異學李教授送給她的五分之一滴生命之水,只要不出意外,她至少能活到一百二十歲……
她的死亡看上去是意外,但我覺得并不是……
可這是禁忌生物江先生監控的游輪,我們這些手無縛雞之力的老家伙不可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制造意外殺人……
唉,江先生又要開始新的計劃了……
江道宗與那怪胎達成協議后,游輪上的其余研究員就再也沒見過那個怪胎了。
那艘暗紅色的貨輪一直很安靜,靜靜跟隨在距離游輪不遠的后方。
研究員們不知道江道宗與那怪物到底達成了怎樣的協議。
他們只知道,那之后的江道宗更瘋狂了。
這個男人不僅沒有減緩對江城的實驗次數,反而增加了一些更為極端的實驗,仿佛躺在病床上的并不是他的孩子,而是一個陌生的實驗體。
幼小的江城又開始了那種痛苦煎熬的日子。
在某個昏沉的早上,他剛結束實驗,勉強睜開了眼睛,在一片模糊中看到了一個老研究員。
他記得這個老研究員叫鮑里斯,來自北大陸,與安娜是同一個大學的博士。
“孩子,你想吃點糖嗎?”鮑里斯從口袋里掏出了一小袋麥芽糖,將比較大的輕輕敲碎,然后把很小的顆粒的放在江城手上。
“謝謝爺爺。”
“你感覺怎么樣?”
“頭有點痛,不過習慣了。”
江城把小顆粒的麥芽糖放進嘴里。
他并不咀嚼,只是一直含著,感受這份稀薄的甜味。
過了一會,他忽然問道:“安娜姐姐沒有回北大陸,她被誰殺了?”
“這……”
鮑里斯渾身一震,用難以置信的目光看著江城。
這個才四五歲的小孩,在沒有任何信息的情況下,怎么會知道安娜的死?
還不等鮑里斯想好該怎么回答,江城就再次開口了。
“安娜姐姐練習過綜合格斗,這艘游輪上,絕大多數學者的年紀都很大,他們殺不了她,況且我父母還在監視這艘游輪……”
“她的死看上去肯定是意外,否則我的父母會著手調查這件事,其余研究員也會談論誰是兇手,而非緘口不言……
“……如果不是意外,他們應該懷疑那個怪胎,但我從他們臉上看不到對怪胎的恐懼,所以……”
“能在這艘游輪上,悄無聲息殺了安娜姐姐,并制造成意外的人,只有兩個人,我想我母親并不會做這種事,只能是……我父親……”
年幼的江城說出了他的猜想。
他的語氣很平靜,但又仿佛有些傷感。
鮑里斯徹底震驚了,他感覺自己并不是在面對一個四五歲的孩子,而是在面對一個思維敏銳的怪物。
江城又低聲說道:“事情的起因或許很簡單,安娜姐姐只是想帶走我,阻止我父親在我身上進行更多實驗,他們發生了爭執……”
“孩子,你……”
鮑里斯看著江城,聲音有些發顫。
他低頭看了眼手里的麥芽糖,忽然感覺,拿麥芽糖哄眼前這個小孩,是一種很愚蠢的行為。
可江城忽然笑了笑,像是看透了他的想法,低聲說:“謝謝爺爺,這些糖很好吃。”
“孩子,你打算怎么辦?”
“我不知道我父親與那個怪胎達成了什么協議,但他肯定是妥協的一方。”
年幼的江城冷靜分析。
“他不會甘心妥協,所以會暫時穩住那個怪胎,滿足怪胎提出來的要求,然后更瘋狂地在我身上做實驗,直到他找出徹底解決那個怪胎的方法。”
“那如果……如果江先生無法……”
“如果他找不出那個方法,我就會被困在這艘游輪上。”江城平靜望著實驗室外,“五年,十年,或者更久,直到他找出辦法,抑或徹底放棄……咳咳……”
“孩子,你怎么了?”
“沒什么,這具身體的毛病挺多,習慣就好……”
江城從他手里拿走一粒小麥芽糖,并用手指輕敲他粗糙的掌心。
鮑里斯忽然察覺到了什么。
他緩緩轉過頭,順著江城的目光看向實驗室外,發現江道宗不知什么時候已經站在門口了。
他有些害怕,想說些什么。
可江道宗只是輕輕搖頭,示意他離開。
于是鮑里斯匆忙離開,留下這父子二人,臨走前把那袋麥芽糖放在了江城的枕邊。
年幼的江城并不想把門口那個男人稱作父親,即使這個男人為了救他做了許多事。
如果可以,他更想遠離這個男人。
躲著他。
直到幾秒種后,他的母親也出現在門口,并親口承認,安娜其實是她殺的。
于是江城的逃離目標又多了母親。
他真的很想逃……
逃到一個父母都找不到的地方,獨自過完以后的生活。
沉船里,江城在默默思索。
他擁有另一個江城的記憶,這些記憶越來越清晰,仿佛他們能共享所有的情感與經歷,能知道發生在彼此身上的任何事。
回憶中,那個幼年的江城,在那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離開過游輪。
而江道宗的瘋狂實驗計劃中,包括了一項許多研究員都不認同的項目——克隆。
這項技術早在許多年前就很成熟了,許多動物都被克隆過。
但在“人”這個領域,這項技術一直是聯邦禁用的。
這不僅是法律上的問題,更是道德倫理上的問題。
即便如此,依舊有富人偷偷進行克隆,為自己培養出所謂的“器官提供者”。
在幾十年前,西大陸那邊,出現過一個很著名的“克隆人反殺主體”案件。
在社會各界的聲援下,那個克隆人最終獲得了自由人的身份,并被無罪釋放。
當然,江道宗的目的不同。
他不但想看看克隆出來的江城會是怎樣的,更想試試再次殺死江離,看看他會從哪一個江城的體內爬出來……
時間緩緩流逝……
在瓦力城,取代了江城的江離開始上小學。
而游輪上的江城身體越來越差了,臉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躺在病床上,像是一具勉強活著的尸體。
他開始患上各種罕見的疾病,整日在病痛的折磨中煎熬。
這些疾病中包括“成骨不全”病,也就是俗稱的脆骨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