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宰相

一百五十九章 手段

一百五十九章手段寒門宰相一百五十九章手段章越與王安國的聊天起了一個話頭,王安國不由談興正濃,不斷熱情地勸菜:“吃菜,清風樓的三催羹甚好。”

聽著王安國招呼,章越點了點頭,提起筷子吃了幾樣。側目見堂下一名端菜小二左手杈著三碗菜、右臂自手至肩馱疊約二十碗菜,動作嫻熟地如此走上樓梯。

章越吃了幾樣菜都覺得甚好,但也就是那樣。說來章越還是懷念那個一個手機走遍全國的時代。

王安國笑道:“在太學里日子甚是清苦吧。”

章越道:“在下習慣了。”

“聽聞章子厚是三郎的親兄長?恕我多言了。”

章越笑了笑。

“不知三郎在鄉師事何人?”

章越道:“吾師是伯益先生。”

王安國道:“不意竟是伯益先生的弟子,可觀三郎書法?”

章越答允。

當即王安國命人取來紙筆,然后章越寫了行書,再寫了楷書,最后則落于篆字。

王安國嘆道:“三郎得章伯益的真傳了,當今年輕人中恐怕沒有幾人能如三郎這般了,恩,也是有的。”

“我當初看蔡君謨(蔡襄)的兩個子侄,年紀還不如三郎,但字也是一般出眾。”

蔡襄的兩個子侄?莫非就是蔡京,蔡卞兄弟。

王安國又正色道:“方才三郎說利益先與親族,次士族,次國人,次天下,實在是至理名言。”三郎師從陳古靈,又從于歐陽學士門下,但據我所知他們二人從無此說,對嗎?”

章越道:“不錯,是在下的一些意見,但盼能幫到尊兄一二。”

王安國道:“哦?三郎與吾兄素昧平生,為何會愿說這一番肺腑之言,實不相瞞方才三郎這一番話里,就算是初次相逢之人也未必肯輕易道出的。”

章越心道,那是自然,我從語文課,歷史課都認識你老哥了‘春風又綠江南岸’,‘游褒禪山記’,‘傷仲永’,你哥和歐陽修,范仲淹都是廣大中小學生的不愿提及又不得不印象深刻的人。

章越道:“吾讀尊兄的游褒禪山記,深嘆言語穿鑿鍛煉,意境之高遠,立志之不拔,曾以為是天下第一至文,如今讀《讀孟嘗君傳》可知,可知尊兄為人之執拗,亦是一段氣力。”

“為文言少意深,莫過于《讀孟嘗君傳》,區區百字,字字如鐵。至于過秦論洋洋千言,意瘦如此,故而不過爾爾。”

說到這里,章越故作失言道:“冒昧失言了,還請王兄見諒。”

王安國豪邁地笑道:“不妨事,不妨事,吾兄他就是一個執拗之人啊。”

王安石游游褒禪山時,王安國也陪他前往,故而文末有個余弟安國平父就是他了。

不過這樣的話,也不足以打動王安國就是。

王安石進士第五人釋褐以來,與歐陽修曾鞏為師友,可謂獨負天下大名十余年,崇拜者當然不在少數。

當然王安國也很崇拜兄長,特別是他的文章,于是問道:“是了,為何三郎喜《游褒禪山記》,如今卻更喜《讀孟嘗君傳》呢?”

章越笑道:“古今之所謂孟嘗君能得士,其實不然。世以為海納百川,有容乃大!”

王安國聽到這里深嘆章越用詞造句之不凡,這兩句一句出自注文,一句則出自尚書,被章越如此巧妙地結合在一起。

“故世以為孟嘗君可謂得人,其實不然,如今朝堂上有一等論調,君子可用,小人也用。君子有君子的用法,小人也有小人的用法,兩者相雜,則互不敢未禍。”

王安國道:“誤也,君子如何為禍?”

章越微微一笑道:“自古以來河濁江清,然江之泛濫亦可掩高山。”

看著章越這‘你懂得’的笑容,王安國目光一亮,深以為然地點頭道:“此至理名言。”

章越又道:“故王者用人喜阿諛奉承,甚至連雞鳴狗盜之徒的出身也不計較,再以君子雜之。但若君子小人并立朝堂,君子斗得過小人么?或肯與小人為伍否?”

“斗不過,亦不肯。”

章越道:“是啊,君子小人并立,要么君子顧身遠遁,然卻落一個不忠,要么君子同流合污,最后不得不失節。此理不僅用在朝堂上,用在修身交友,也是如此,擇友不可不慎,切不可‘海納百川,有容乃大’。”

王安國眉飛色舞道:“然也,三郎真天下奇才。”

對王安國而言,他的才學見識也不遜色于其兄王安石多少,但能如此稱贊這樣一位年輕人實在是難以想象。

然而王安國心底贊嘆更是勝過三分,他心道此子見識除了自己兄長王安石,自己生平怕沒有見更勝過他了,至于與兄長的互以‘孔子’,‘老子’互吹的侄兒王雱,更是遠遠不如于眼前這年輕人。

二人相談正歡,章越心想自己已是說得差不多了,可謂將路都已經鋪好了,那么王安國下一句是不是該來一句,你既然想認識吾兄,那么改日可替你引薦一番,也罷,擇日不如撞日就是今天吧。

如此可比章越去找吳安持引薦靠譜多了。

人家王安國與王安石不僅同母,而且在幾個弟弟里年紀最近,那感情自是非常要好。

王安國也是相當欣賞章越的,但見他從上到下審視了章越一番,然后道:“三郎年紀輕輕,不僅才學了得,且一表人才,實在是難得,難得。不知……不知可曾婚配?”

章越手一抖,差些將手里冷酒潑至地上。

難道士大夫們對于人賞識的方式就是給你說親嗎?

他看向王安國心道,路線似乎有些偏離了自己的預期,我是要結識你兄長王安石的,但卻怎么成了相親?

章越只好答道:“未曾。”

王安國聞言大喜道:“如此啊!”

看王安國的表情,章越再度肯定了人家要給自己說親的可能。

不會是給他們王家的女子說親吧?

但王安石,王安國長得好像都不帥啊,王安石更有個‘囚首喪面’的名聲,如此女兒會漂亮么?倒是吳充儀表堂堂,料想……想到這里,章越心底有點酸酸的。

但不過王家的女子各個都不簡單,首先才情了得,嫁給吳安持的王安石大女兒不必多說。

王安國的女兒也是有首詩‘不緣燕子穿簾幙,春去春來哪得知?’,也算是名流后世了。

至于王安石的小女兒,更是一個厲害人物。

此女后來嫁給了蔡卞。

蔡卞‘每有國事,先謀之床第,然后宣之廟堂’。

蔡卞就是事事聽老婆的,連當了宰相商量國事,也要回來先稟告老婆,最后再拿到廟堂上討論。同僚們諷刺道,今日我們商量的事,都是你夫人的唾液啊。

甚至蔡卞當宰相,都有‘皆是夫人裙帶’之說。

因此裙帶關系這詞就流傳下來了。

不過蔡卞這人給王安石當女婿也沒話說,不僅是老婆的舔狗,對老泰山也是極盡巴結之事,甚至在王安石的政治生涯中作到了共進退,同榮辱。

連同為新黨黨羽的章惇看了都羨慕不已。

宋人筆記里有云,章惇為女兒找女婿半天,一直找不到好女婿,以至于過了二十歲了都沒嫁出去。蔡卞就很驚訝地問道:“宰相女兒也這么難嫁么?”

章惇一臉認真地搖頭道:“不是難嫁,只是要找個似你(蔡郎)這般的女婿好難啊。”

王安石與吳安持的翁婿關系不怎么樣,但卻很喜歡蔡卞曾言‘元度為千載人物,卓有宰輔之器,不因某歸于女憑籍而然!’

話說回來,王安石對‘胡建人’還是很友好的,若真的不喜歡,整天將‘福建子’掛在嘴邊,也不會兩個女婿都選擇嫁給閩人。

只是王安國和王安石的女兒這時候年紀都很小吧,都只有七八歲如此,這怎么可能呢?

章越也是暗自嘲笑,果真自己愛腦補,這都是單身狗的通病啊!

章越道:“三郎來汴京時,歐陽學士已說要給三郎說一門好親事。”

王安國聞言不由有些失望道:“歐陽學士的眼光自是了得。”

王安國與章越從清風樓作別準備返回府上,半路想了想卻又前往自己兄長至交兼姐夫曾鞏的府上。

王安國步履匆匆走到堂上,見到曾鞏正與人對弈,對弈之人不是別人正是知太常禮院的韓維。

韓維是宰相韓億第五子,兄弟八人皆進士。

至于在曾鞏,韓維身旁還有一人,則是判太常寺呂公著。呂公著是呂夷簡的第三子,如今也是吳充的親家。

呂公著則對棋局不敢興趣,只是一面把盞飲酒,一面賞著院中梅花。

王安國看著這一幕,深感呂,韓二人真可謂是名士風流。

王安國對韓維,呂公著都是熟識,當時他兄長王安石與司馬光、呂公著、韓維同在從班,相互為友,有空暇之日多會于僧坊,往往談燕終日,他人罕得而預(他人都不能加入這個小圈子)。

故而被稱為嘉祐四友,這四人正好皆以古文聞名于世。

不過王安國心目中,以司馬光與兄長王安石文章最好,而且二人交情也最好。

韓維見了王安國笑道:“平甫,我等方才都在談論令兄新作的《明妃曲》二首,看誰能作詩和之,你心底可有計較?”

王安國勉強一笑,明妃是王昭君。

這是一首如長門賦般的宮怨詩,古往今來宮怨詩說的是婦人被男人拋棄,故而抒發幽怨之情。但為何很多讀書人愛寫愛聽呢?

因為也是抒發自己懷才不遇的遺憾。

王安石在上萬言書石沉大海后,寫了這首明妃曲,其中言漢元帝看到王昭君的美貌后,深感憤怒,于是怒殺畫師。詩中隱隱有責怪漢元帝的意思。

其實王安石未必沒有感嘆宋仁宗不能賞識自己,不采取自己主張的緣故。

不過王安石不愧是大才,詩作一出被譽為寫王昭君最好的詩詞,一時風靡汴京,連梅堯臣、歐陽修、司馬光、劉敞都以詩和之。

呂公著笑道:“你就不要為難平甫了。平甫從何處來?”

曾鞏棋局正落于下風,故而絞盡腦汁,他抬頭看了王安國一眼道:“平甫今日怎有暇來此?”

王安國道:“剛從清風樓來此,與一位十五歲的少年談了半日。”

“哦?”曾鞏笑道,“什么十五歲的少年。”

他知道自己這位妹夫時常有些新奇古怪的想法,既是十五歲的少年見識又能高到哪里去呢?

“此子是姓章名越,是章子厚的弟弟,章子平的族親……”

“難怪……倒也是名家子弟……”韓維笑道。

呂公著道:“有那么兄長,那么弟弟出何大言也不足為奇。子固你說呢?”

曾鞏裝作凝思棋局沒有聽到……

當即王安國講起章越之前的一番話。

話說到初時……

“過秦論也敢……”韓維即笑道。

說到一半。

呂公著即問道:“真是此子所言?這利益,既得利益的說辭……”

隨即呂公著又是不語。

韓維道:“此子幾番言語,真是說理透徹。秦失天下,薄秦人厚六國,故本朝南人不可為相的道理,我今日方知。”

呂公著道:“仁義在于維護既得利益,此言實在太驚世駭俗,然確有道理其中。但若換一般不知事的腐儒,怕是要批駁一番了。”

“子固,你怎地不說話?”

曾鞏笑道:“持國勿要分神,我要贏你了!”

韓維凝神應對。

曾鞏心中苦惱之情,怎可言語。

自己的堂弟曾阜在京西路一個縣里任主薄,正好在京西路轉運司吳充的任下。

但因‘茍簡自然,坐盜賊事’被提刑官追究,最輕要罰金甚至要貶官。這對于一名初任官員而言,若背上這樣的名聲一輩子也沒了。最后幸虧轉運使吳充出面替曾阜求情,這才免于處罰。

吳充是仁德么?未必。

曾鞏不知千里之外的詳細情況,其中內幕自己也不好猜測,畢竟這件事上自己還要感謝吳充賣的人情呢。

自己和三個弟弟,兩個妹夫這才剛中了進士,官場上的路這還長著,實在是如履薄冰,一步也錯不得啊。

哪知此刻王安國卻道:“子固,這三郎尚未婚配,你不是還有三個妹妹?我特意是來告之你的。”

曾鞏此刻殺了王安國的心都有,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啊!

PS:明天還有大章。

頂點小說地址:

移動端:m.dingdian6感謝您的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