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宰相

一百五十八章 見面

十三日十八日之公試,對太學生而言至關重要,但對于章越而言更是尤其關鍵,因為公試的結果確定了章越能否繼續在太學求學。

故而章越是卯足了氣力,準備這一番公試,萬一考試不過要托楊仲南在李覯面前求情,不僅自己丟人,連自己的老師章友直也要跟著丟人了。

考試之日,下了一場大雪。

章越,黃好義,劉佐,向七他們從齋舍走來時盡管打了傘,但眉頭上都覆了一層白霜。

章越忍不住凍得腿直打顫,等到了崇化堂前,才將襴衫上的落雪全部抖落。

到了崇化堂后,章越入席曲膝而坐,眾人交頭接耳了一陣,等到其它太學生都陸續到齊后,方才安靜下來。

眾人都是凍得不輕,講師讓仆役從四處端來了火盆放在崇化堂上,方才好了許多。

章越拿著手爐捧著手中。

身旁的火盆使得室內漸漸熱了起來,發上眉間衣裳上的少許殘雪開始融化,章越臉上也是滲出些許汗來。

開考之后,堂上肅靜,唯有傳來筆尖舔紙之聲。

第一日考試是兩首五言六韻詩,還有三篇策論。

章越沉心作答,不久即寫完了第一首,至于第二首一時沒有眉目,空著不寫轉而先作三篇策論,等策論都寫好了,章越心底有了大概再回頭寫最后一首試帖詩。

正當寫最后一首詩時,章越但見不少太學生已是提早起身,將卷子一束即走出堂外。

太學里藏龍臥龍,要讓章越冥思苦想半日的試帖詩對于不少人而言,只消半刻之間即是有了眉目。

不過上一次私試章越試帖詩破天荒的,第一次得了‘下’,而不是‘否’。

可惜以往一貫把握甚大的經義卻得到了個‘中’,因策論有一篇沒有發揮好。

如今章越只求試帖詩能夠‘入目’,如此再得一個‘下’就好了,至于‘中’則不敢奢求。

章越寫完后,即走出崇化堂將卷子交給了李覯。

李覯看了章越一眼,先看了他兩首試帖詩。這一次李覯臉色不再如以往般難看,而是道:“下去吧!”

總算沒有給自己臉色看。

章越暗自慶幸,如此就穩了許多。不過公試不比私試,最后還要知貢舉的胡宿認可才行。

十八日則考帖經,策論依舊是三篇。

嘉祐二年歐陽修主考貢舉提高的策論的權重,故而太學里的進士科在三八兩日的私試上都考了策論,也算得上緊跟時事。

到了帖經公試時,章越根本沒將帖經放在心上,而是將大半精力都著重于三篇策論。

寫完之后,章越幾欲脫力,但總體而論還算是滿意。

這場考完后,太學生們臉上也有了釋然的表情,就如同‘期末考’考完最后一科的那份輕松。

此刻李覯走上崇化堂里,學生掌儀道:“肅靜!”

眾太學生都是停止了講話。

窗戶外天色昏暗,大雪紛飛,這一場考試眾人來時沒有雪,但是考試時,雪卻是鋪天蓋地下了。

風雪交加,眾人雖身在屋內,都感受到北地的寒意。

室外一片昏暗,故而考場上都已點起了燭火。

一貫嚴肅的李覯站在講堂上目視眾人,大學生們都知李覯治學嚴禁,故而不少人都有些怕他。今日最后一科考畢,眾人也擔心又挨他一頓訓斥。

哪知李覯卻道:“今日天甚寒,饌堂里給爾等了備了羊湯和饅頭。”

聽了李覯如此說,眾學生們都是一陣歡呼。

李覯臉上微微有些笑容:“明日還有餛飩!”

歡呼聲更甚。

“過年了,爾等也將齋舍都收拾一番,平日衣冠整好,發鬢梳好,即便平日沒有師長督促,也當慎獨自處。到上元節時,吾不會督促爾等學業,但在齋舍里也當自修。”

這話就等于說到了上元節前,大家可以盡情的浪了。

眾人歡呼聲已經幾乎將崇化堂掀翻了。

章越看著這一幕,古往今來的學生看來都差不多啊。

李覯看向歡呼的眾太學生們,也是有些感觸。

這些學生平日最讓他頭疼,但最后最牽掛的也是他們。

“最后就是念些什么呢?”

以往太學每次私試公試之后,胡瑗即會召集所有太學生們聚集在崇化堂上,然后命人奏起雅樂,最后所有人齊唱。

或者師生們一起去投壺,去射箭。

對于很多大學生們而言,這些都是清苦學習生活里的那一點亮色。

李覯管勾太學后,當然也繼承了這一傳統藝能。

“諸位就一起吟李太白的將進酒吧!”

眾學生們哄然叫好,當即齊聲誦道:“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

章越雜在眾人之間,盡管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但在這么多人中吟誦這首《將進酒》時,心情自是不同。

堂外風雪連天,室內燭火微光,少年人的那份意氣,都在這首將進酒中了,仿佛回到百年前的李太白一起舉杯高歌。

堂上的李覯也是觸動,與眾學生們一起誦起了《將進酒》。

“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幾百名太學生們將這將進酒反復念誦三遍后,眾人都是大笑,不少人甚至舉動拍案,一如詩中的狂放之情。

李覯目視眾學生們道:“再誦一首蜀道難吧!”

“是。”

“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

蠶叢及魚鳧,開國何茫然!

爾來四萬八千歲,不與秦塞通人煙。

西當太白有鳥道,可以橫絕峨眉巔。

章越但見不少老生舉袖試淚,對于這些人而言可能是‘畢業’在即吧。章越想起以往讀書時光陰,偏偏令自己印象最深都是運動會,朗誦比賽,社會實踐這些,往往就是當時覺得很無意義的小事。

至于妹子?那是可望而不可及的……

青春就如同奔流的江河,一去不回來不及道別……

在眾人的吟誦聲,章越感覺就這么渾渾噩噩地結束了太學的第一年學業,渡過了菜鳥期。

公試之后,即到了年關,對于章越這些太學生們還有一件事,那就是祭灶。

太學生臘月二十四清晨祭灶。

各齋要各自祭灶。

齋長劉幾與眾人擺上灶糖,甜酒,這些是必備的,此外還有三道果盤,大棗、荔枝、蓼花糖。

這大棗、荔枝、蓼花糖是重中之重,為何?

為了取了好彩頭。

因為棗荔蓼等于早離了。

考不中進士,就得老死于太學,故而人人都盼‘早離了’。

大棗易得,至于荔枝則是用蜜餞或荔枝干來代替。

蓼花糖,則是將糯米磨成粉,用熱水燙軟,加糖加油,揉成粉團,切成長條,用麥芽糖掛漿,撒上芝麻,粘上青紅絲,最后過油一炸。撈出來,又酥又脆,就像蓼花的花穗,故名為蓼花糖。

祭灶后,第一學年就真的結束了。

當然最重要的就是公試成績,章越詩賦得了‘平’,至于經義得了‘優’,最后結合于行藝和在籍。

章越得了一個‘中’。

不僅保住了太學生的資格,還有進一步的可能……

京城中一處宅邸里。

“三字詩的作者不過一位十三歲的少年,即便他如今是太學生,也絕無此事,難怪陳公遲遲不與爹爹說此詩何人所為?必是竊名所作。”

但見一名少年氣呼呼地言道。

一旁一名黑胖的男子微微笑著,并沒有接話

那少年對黑胖男子道:“叔父,你如何說?”

黑胖男子笑道:“見賢思齊,見不賢也可思齊,獐邊者未必是鹿啊。”

少年聞言道:“叔父又拿侄兒年少的事來調侃。”

黑胖男子笑道:“就許你十三歲時寫有萬字策言,就不許十二歲的少年作此三字詩?”

少年想了想道:“叔父見教的是,但平心而論叔父真信此詩是十三歲少年所作?當初爹爹在舒州贊此詩可收圣人教化之功,眾人皆以為是積年老儒所為之。但如今卻傳出是十三歲少年而作,此事不慎,會讓人以為有人可欺世盜名,也令爹爹顏面無光。”

這黑胖男子點點頭道:“確實如此。”

“身為人子不可令父親蒙羞,此子我當去駁之,若是不然,我愿當面道歉。”

黑胖男子道:“你如此性子,見了面必是爭執,如此反而壞了名聲,你還未科舉絕不落人器小的口實,日后傳到主考官耳里。還是讓叔父去一趟吧!”

“可叔父省試在即?”

黑胖男子笑道:“吾自有分寸。”

這日章越在太學準備過年,蔡確卻拉自己喝酒。

章越聽了當即答允了。

二人當即來到太學外的清風樓。

章越至此見蔡確道:“持正兄,你怎地約我到此?”

蔡確笑道:“三郎放心,此次我來會鈔。”

二人來到清風樓一雅間內,但見雅間里早就上了一桌子菜,菜品十分豐盛。

章越見此疑道:“持正兄,有話直說。”

蔡確面有愧色道:“實不相瞞,吾師有一位好友久聞三郎之名,故而約三郎到此一見面。三郎放心,絕不會為難你。”

章越看蔡確心道,此人有何名堂?

不久但見一名黑胖男子入內,他一見章越即笑著行禮道:“這位就是章秀才吧!”

“不敢當,足下是?”

對方笑了笑道:“在下臨川王安國。”

王安國?

就是王安石的弟弟?曾鞏的妹夫?

“三郎可知吾兄介甫否?”

章越道:“久仰大名。”

隨即章越見蔡確已是合門退了出來。

王安國大約三十歲左右,與章衡一般年紀,確實又黑又胖。

歷史上吳處厚與王安國二人交好。

有一次王安國讓吳處厚寫首詩贈自己,吳處厚當即寫道。

飛卿昔號溫鐘夔,思道通俛還魁肥。江淹善啖筆五色,庾信能文腰十圍。

只知外貌乏粉澤,誰料滿腹填珠璣。相逢把酒洛陽社,不管淋漓身上衣。

王安國見了大怒,二人自此絕交。

由此可知,切不可隨便譏諷他人,哪怕是再好的朋友也會鬧翻。

章越見王安國微微一笑入座,舉起茶盅呷了口茶道:“吾本料令兄會親自見我,卻不曾想兄臺來此。”

王安國見章越如此從容問道:“你說你自承寫此詩,是為了見吾兄介甫?”

章越道:“一首三字詩何足掛齒,令兄在歷任素有政績,然回京上了萬言書懇言國事。在下實不由扼腕嘆息,令兄之才不得其時也。”

見章越故作大人的口氣,王安國笑了笑道:“你尋常小子,有何見識可以教吾兄。”

章越道:“吾觀令兄萬言書故古之人欲有所為,未嘗不先之以征誅,而后得其意。”

“又舉詩曰:是伐是肆,是絕是忽,四方以無拂。而言此‘文王先征誅而后得意于天下也。”

“敢問王兄,何為征誅?”

王安國笑道:“聽聞三郎之前是經生,論說文解字,吾不如三郎。不過以荀子之言‘故樂者,出所以征誅也,入所以揖讓,’可言之。”

章越道:“王兄何必顧左右而言他。一味講征誅,夏桀商紂則不失天下,商湯周武不可得天下。”

王安國點點頭道:“商湯戰于鳴條,周武征于牧野以征誅取天下。至于商湯周武除了講‘征誅’,還講了什么還請告知。”

章越道:“還有利益。”

“利益?”王安國還以為章越會道‘仁義’二字呢。

“為何不是‘仁義’?”王安國正色道,“豈不聞‘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讀書人何談利益,而言‘仁義’?”

章越心道,你的政見果真與你哥完全不同,否則即不會用‘仁義’來駁斥自己。

章越道:“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此語出自賈生的過秦論,然我觀過秦論此文言肥意瘦(錢鐘書說),不過尓爾。”

見章越敢批評過秦論,王安國也是吃了一驚,這少年越來越不像話了。

“若說你之前說辭還有幾分新穎之見,但如今看來簡直不知天高地厚。賈生的文章也是你可批駁的?若是你不說出個所以然來,即要怪我不留情面。”

章越道:“王兄動氣了,賈生的文章固然是好,但就過秦論而言,論意卻不高!”

王安國冷笑道:“如何不高?那我倒是要洗耳恭聽了。”

章越道:“不敢當,易經有云,一陰一陽謂之道。故易經的乾卦坤卦一陰一陽即道盡了天下一切。方才王兄所言,故樂者,出所以征誅也,入所以揖讓。”

“故而自古以來,先王無不以此治理天下,左手利益右手征誅。”

“非利益,而仁義!”王安國再度強調。

章越笑道:“王兄何為仁義?秦失天下,因殺宗室,坑儒生,薄秦民,役天下。”

“宗室即家人也。無宗族血親如何馭士?秦王一統天下,以士為宗室,以宗室為士。故秦王殺宗室,視宗室與士無二也。”

“儒生即四民之首也,無儒生如何馭國人?秦王一統天下,以士為國人,以國人為士。故秦王坑儒,視士與國人無二。”

“秦人即國人也,無秦人如何滅六國?秦王一統天下,以國人為六國,以六國為國人。故秦王薄秦民,視國人與六國百姓無二。”

“役天下,視百姓如牛馬,故而秦失天下,在于失仁義。何為仁義?在于利益者,先于親族,次于士,次于國人,再次于天下!于賈生的話來說‘秦本末并失,故不能長’。”

王安國聽了面上一句不發,心底的震撼實是無以復加,天下間除了他的兄長,從無第二個人說話能令他震撼到這個地步。

話說到這個份上,但見桌上的菜是一筷未動。

章越當即道:“故而太祖立國時有訓‘南人不可為宰相’道理也在此中了。”

王安國聽了點頭,以章越的話來說,太祖奪取天下靠得是文臣將領都北人,至于南人都是當初被宋朝所滅的南唐國民。故而用北人為宰相,也就是‘仁義’,合于以儒治國。

“所謂仁義用在治國,就是合于既得利益,太祖平天下后,厚待功臣,不殺讀書人,甚至不以南人為相,都是合于既得利益,合于仁義。合于仁義,故本朝垂百年來,可稱得太平盛世,全仰賴在于‘仁義’二字,然也因合于仁義,如今遼夏虎視邊陲,國敝民困,也全怪于仁義二字。”

“那么三郎為何言為何說治國,以利益而非仁義?”

章越道:“令兄在言事書中所提‘易更革天下之事,合于先王之意’,要從學校中選拔人才,日后提拔任用,再行以征誅之法,此鑒于范相公新政不得人才之失。”

“然而變法在于富國,要富國,不取于上則取于下,取于下則國亡,秦之亡在于失于民不在于失于仁義。故而這也是我為何所言,賈生過秦論立意不高之故。然而取于上,此合乎于仁義么?憑征誅之法可壓一時,卻不可長久,治國長久還在于利益二字。變法即不得于仁義,令兄又以何利益補仁義之失呢?”

聽到這里王安國忍不住拍案道:“佩服,真佩服啊!如此說來以三郎之才,三字詩確實也不足一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