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說過很多遍。大航海時代的海洋上,是不存在自由貿易的。
因為競爭對手的存在,會嚴重降低貿易利潤,從而讓用巨艦大炮來保護的航線,變得無利可圖,甚至虧損嚴重。
荷蘭東印度公司是怎么來的?就是因為海上馬車夫之間的競爭太過激烈,他們在遙遠的亞洲國家陸續建立了14家貿易公司。這些公司各自單獨派遣艦隊前往印度洋收購胡椒和香料,導致這些貨物在亞洲的收購價格不斷被抬高,在歐洲的售價反而嚴重下滑,結果所有公司都面臨破產危機,荷蘭千辛萬苦建立起的東印度貿易航線,也即將要崩潰了。
14家貿易公司才在政治強人約翰·范·奧爾登巴內費爾特的撮合下組成了一家公司,來壟斷與東方的貿易。
后來荷蘭和英國為什么要死戰一百五十年?就是因為英國又冒出一家東印度公司,也經營從遠東到歐洲的遠洋貿易。兩家公司的競爭讓遠東貿易變得無利可圖,協商合并不成,只能拼個你死我活了。
以史為鑒,趙公子堅定不移的認定,東方的海上貿易必須由自己一家公司壟斷!不你是佛郎機人,日本人,還是閩粵海商……抑或是大明朝廷,誰想分一杯羹,只有先擊敗他不計成本打造的海警艦隊再說。
在陸上唯唯諾諾,海上重拳出擊,這就是趙公子為自己制定的大方針。
翌日,百官在積水潭依依不舍送別了李閣老。
看到插著‘閣老致仕’、‘元輔榮休’旗幟的官船,緩緩駛出了德勝門旁的水門,消失在眾人的視線中,高拱忽然心有所感的嘆息一聲道:“這未嘗不是個好結局,也許將來,我們還不如他。”
“呵呵,不會的,以肅卿兄的圣眷,將來榮休時保準風光百倍……”張居正笑笑道。心里卻也一陣毛骨悚然,因為近幾十年來,內閣首輔罕有善終者。老師為了不重蹈前任覆轍,特意早幾年致仕,沒想到依然晚節不保。
也許正是意識到了這一行的高危,李春芳才會執意急流勇退?
這是這樣一來,費盡心機當上首輔的意義何在?
他忽然自嘲的一笑,操這個心是不是太早了?接任首輔的是高拱,自己還不知等到猴年馬月呢……
“叔大,我們回去吧!”陽光和煦,春風吹拂,高拱心情大好。
他非但當上了首輔,而且昨日按慣例向皇帝請辭吏部尚書一職,并提議原官起復楊博回來重掌吏部。
隆慶的意思卻是,吏部暫時還是由他管著,這樣做事掣肘少一些。至于楊博嘛,病好了就回來,讓他以吏部尚書銜管兵部就是。
這意味著高拱將破天荒的以內閣首輔兼任吏部尚書,權勢甚至遠超前朝的宰相,朝中再無任何人可以與他抗衡。沒有人再有資格,當他平起平坐的盟友,唯有順昌逆亡而已。
高拱雖然知道這樣不妥——一是違反先例,肯定會引來非議;二是以楊博無敵的資歷和能力,他去管兵部的話,張居正就沒法再過問軍事,只能管沒那么重要的工部了……這無疑會削弱叔大弟的權柄,哪怕升任內閣次輔也無法彌補。
但高拱還是扭扭捏捏的答應了。非常人行非常事,非能以常理度之。自己要披荊斬棘、力行改革,權力當然越大越好。機會擺在面前,卻瞻前顧后,不敢接受,與李春芳又有什么區別?
而且他現在只相信自己,此外誰都不相信,包括他的叔大弟……
之前馮保對陳洪出手又快又準,一擊致命,讓高拱就懷疑到叔大弟頭上了。覺得他不老實,跟閹豎勾結,拆自己的臺,打狗欺主!
這人啊就怕瞎聯想,高拱又想到張四維的兩封信爆出來時,自己好像一時懵在那兒,完全是被叔大弟……哦不,張居正那廝牽著鼻子走!難道一切都是那荊人借刀殺人,以剪除威脅他地位的競爭對手?
再聯想到當初,張居正都敢朝自己老師背后捅刀子,高拱覺得他沒理由會對自己手軟。于是覺得很有必要,警告一下這個不老實的荊人!
其實張相公屬實委屈,馮保搞陳洪,那是姓趙的小子在后頭搗鬼,他是完全蒙在鼓里的。不過女婿是岳父半個兒,高拱的板子打在他腚上,也不算錯……
此時尚不知自己已經被奪了權的張居正,也面帶微笑的在百官恭送下,與高拱上了八抬大轎……當然是分乘兩轎了。
盞茶功夫,轎子回宮,在文淵閣前落下。
張居正搶先下轎,走到高拱轎旁恭候。
高拱在沈應奎的攙扶下,緩緩下了轎子,伸個懶腰隨口道:“對了叔大,老夫仔細想了想,上次說的事,還是先攤開了跟貴婿聊聊的好。他若是肯配合,自然善莫大焉了。”
說著他笑問張居正道:“你看約在哪里見面好,你家還是我家?”
“呃,還沒來得及稟報肅卿兄……”張居正面現一抹苦澀的笑容道:“那殺材今早派人到我府上,說海上有事,著急離京,這會兒應該已經過通州了。”
“啊?”高拱吃驚的張大嘴道:“那他說什么時候回來?”
“說沒準兒,決計不會耽誤婚期就是。”張居正硬著頭皮道。
“他媽的,這是擺明了聽到風聲,躲出去不見我啊!”高拱狠狠一跺腳,發狠道:“趕緊把那小子追回來!”
“這,不合適吧?”張居正不禁皺眉道,趙昊為什么躲出去?擺明了就是對海運衙門的事兒,非暴力不合作啊。把他追回來又能做什么呢,逼著他同意分享海上貿易?這是人干的事兒么?再說那小子是任他揉捏的軟柿子嗎?
要真是軟柿子,高胡子早就把他捏出水來了,哪還用請他吃飯商量事兒?
“那既然太岳這么覺著,那就算了吧。”高拱的笑容漸漸轉冷道:“只是這小子消息夠靈通的,老夫前晚在李府吃酒時,才頭一次提出朝廷也辦海運,他今天一早就火燒屁股似的逃之夭夭,也不知道是哪位給他通風報信的。”
“這……”張居正聽出他話里的火藥味,趕忙猜測道:“那天李閣老的公子也在,他好像也是那小子的徒弟。”
“哦,是李公子不是你?”高拱斜睥著張居正,皮笑肉不笑道:“其實張閣老心疼女婿呢,提前跟他說一聲,也無可厚非嘛。”
“下官分得清公事私事。”張居正額頭青筋突突直跳,搞不清楚高拱今天這是吃炸藥了還是春藥。至于為這點兒小事兒,當眾讓自己下不來臺嗎?
“哈哈哈,開個玩笑而已,叔大,別那么認真嘛。”見他拉下臉來,高拱卻大笑起來道:“那小子走了就走了吧,反正跑了和尚跑不了廟。年前他總得回來娶你姑娘吧,到時候再說就是。”
“下官還以為閣老真生氣了呢。”張居正也勉強擠出一抹笑道。
“老夫哪能跟個乳臭未干的小子一般見識?再說,不看僧面看佛面,他可是叔大的金龜婿呀,老夫還不得另眼相待?”高拱笑著拍了拍張居正的肩膀道:“真羨慕你啊,叔大,有這么好女婿,還有一大幫兒子。”
說著他一陣長吁短嘆道:“唉,老夫卻一個兒子都沒有,只有一個閨女還守了望門寡,真是悲劇啊……”
張居正聞言心下一軟,不由有些同情的看著高拱,這六十多歲的老頭了再大權在握又怎樣,在這個時代沒有兒子確實很悲慘。
他便安慰高拱道:“兒子多了也不好,半大小子吃死老子,這點兒俸祿都不夠開銷。”
誰知高拱忽然幽幽說道:“有那么有錢的女婿,你還怕養不活幾個兒子?”
張居正登時像吃了蒼蠅一樣,徹底意識到,高拱根本不是一時沖動,而是對自己和趙昊成見已深了。
八成覺得自己是那小子的保護傘吧!
一念至此,他忽然后背陣陣發涼——要是高拱把筱菁與那小子的婚事,看成是自己相中了趙昊,用閨女把他收為己用的話,問題可就大條了!
那樣自己之前替趙昊說話,就會變成他跟西山集團,甚至江南集團穿一條褲子了。甚至張四維那筆爛賬都會算到自己頭上!
這下自己也就從人畜無害的叔大弟,就變成必須嚴加防范的野心家了,那往后的日子可就太難熬了。
這真是千古奇冤啊!不谷根本沒想過要取而代之,只想跟和肅卿兄好好干一番事業啊!
他忙指天發誓,賭咒說自己是萬般無奈才同意這門婚事的,對那小子絕無半分好感,也絕對不會要那小子一文錢!日后更不會對他假以辭色……
見張居正嚇成這樣,高拱開懷大笑道:“瞧你,又當真了吧?再這樣,老夫日后都不敢開玩笑了。”
“是嗎,我又會錯意了嗎?看來今天狀態真不對頭啊。”張居正訕訕一笑,掏出帕子擦擦汗道:“讓肅卿兄見笑了。”
“快回去好好歇息吧。”高拱笑著點點頭,在他看來,敲打張居正一番,讓他逆來順受也就夠了。畢竟關公還得有赤兔騎……劃掉改為,有周倉扛大刀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