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祚高門

0899 兵入河北

酸棗這個據點,蕭元東還真就是撿來的。

傳回扈亭大營的除了這一份戰報,另有一份詳細奏報講述了一下蕭元東拿下酸棗的過程。

當淮南軍兵圍扈亭之后,蕭元東率眾東進靠近酸棗,遭遇了幾路人數在兩三百之間的酸棗敵軍,蕭元東所部盡為騎兵,人數又占據著絕對優勢,在黃河南岸空曠地形上自然無所畏懼,很輕松便將這些敵軍給剿滅全殲,并且由此得知酸棗方向還不知淮南軍北上動向。

然而接下來便察覺到酸棗方向派出了大量的斥候,發生這樣的情況,不問可知酸棗方向必然有了警覺,尤其在擒下幾名敵軍斥候之后探清楚了扈亭告急求援的事情。原本蕭元東的任務是阻隔兩地通訊,可是現在卻被酸棗敵軍提前知曉此事,很可能接下來便要進行馳援。

而酸棗方向敵軍究竟實力如何,說實話淮南軍眼下還沒有一個準確認識,畢竟酸棗乃是黃河中下游這一段渡口集中所在,一旦奴軍有所警覺,短時間內就可向南投放大量兵力,所以就算對酸棗敵軍實力有所判斷,也絕不能以此為準來應對。

得知消息已經泄露之后,其實蕭元東這一部騎兵再作攔截已經沒有了什么意義,然而其人也不知是應變機敏還是單純的傻大膽,非但沒有撤退,反而做出決定要在途中伏擊酸棗援軍。接下來的事情便順理成章了,他率部繞開兩地之間主要通道,從側翼接近酸棗,而后就這么一直游蕩到了酸棗,然后就接收了一座空空如也的大營。

面對這一結果,不要說胡潤等諸將大感詫異,甚至就連沈哲子一時間都不能相信,腦海中下意識反應此事會否有詐?不過旋即便否定了這個猜測,蕭元東所傳回來的情報來看,敵軍分明還沒有掌握到淮南軍的具體動向。

淮南軍三月集結,到了五月主力軍隊已經完全進入陳留,敵軍居然還沒能掌握到淮南軍的具體行蹤,這一點看起來有些不可思議,但在軍事上這卻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像是強漢大軍遠出攻打匈奴,找不到偌大的目標部落都頻有發生,當然這也與人煙稀疏有關。

幾萬大軍,了不起連營十幾里,如果完全鋪開的話,主力何在更是無從判斷,增灶減灶、虛立營寨等等惑敵手段,是從春秋戰國就玩得爐火純青的戰術。除非石堪的軍隊在黃河南岸有著深厚的民眾基礎,又或者對付陳光這樣駐地清晰的坐地戶,否則單憑游騎斥候撒出,想要準確掌握淮南軍的動向,談何容易。

事實上不獨敵軍對淮南軍情報掌握不足,淮南軍對石堪軍隊在黃河南岸的布置情況同樣不清楚,確鑿所知只有扈亭和酸棗兩個據點,那么其他的地方有沒有?肯定有,要么規模太小,要么還未發現。所以淮南軍的進攻也是保有余力,沈哲子率領萬余眾北上,官渡還有七千余軍隊作為增援,而且路永的軍隊也在繼續沿著這條行軍路線北上。

淮南軍兵臨黃河,自然是為的打下一個黃河渡口,扈亭是一個選擇,但主要還是意在酸棗,無論從哪一方面而言,酸棗較之扈亭都是一個更好的選擇。

如今蕭元東不費吹灰之力,俯拾酸棗這樣一個要津,對于淮南軍而言,誠然是一個意外之喜。但酸棗之眾乃是主動退去,為何如此眼下沈哲子還想不清楚,此前他臨于前線下令退兵,本來是打算留下扈亭那座河洲當作誘餌,勾引敵軍來救圍點打援,可是眼見戰陣上瞬間之內有了突破,索性改變想法,直接拿下此地。

如此一來,淮南軍在黃河南岸局面可謂大優,首先河洛之敵被郭誦死死堵在了成皋虎牢城西面,其次石堪軍隊在黃河南岸已知的兩個據點已經盡為淮南軍拿下,已經可以初步利用黃河這一道防線。

但問題是,這局面得來太輕松了,除了扈亭方面,別的方向幾乎沒有爆發什么像樣的戰斗,完全就是由意外促成。如此所造成的后果,便是淮南軍準備不足

是的,淮南軍準備非常不足,雖然眼下占盡優勢,但是對于下一步該要如何利用這種優勢,卻沒有足夠的力量。

事實上淮南軍今次北上就是一系列的意外,首先便是陳留戰事進展的不順利,原本的計劃是六月徹底解決掉陳光,打通與徐州方面的聯系,然后各路大軍繼續北上,最晚要在八月中與石堪的軍隊展開會戰。

陳留戰事出現了意外,所以沈哲子提前決定向滎陽進發,而后便是郭誦發威,提前堵死了桃豹干涉河南戰事的通道。接著沈哲子利用這一優勢,同樣提前從官渡北上,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拿下了扈亭,而后又發生蕭元東這一意外,以更快的速度拿下了酸棗,可以說是提前一個月達成了這一優勢。

如此給淮南軍造成的后果就是,前鋒與后繼軍隊之間產生了脫節。最起碼的一點,就是后勤線陡然拉長,補給追不上來。這是非常要命的一點,哪怕后世資訊那么發達,融資渠道諸多,仍然不乏看似龐然大物的企業因為資金鏈的斷裂而轟然倒塌。至于在冷兵器時代,因為后勤補給問題而輸掉的戰爭更是數不勝數。

在沈哲子決定提前進入滎陽的時候,后勤方面便承受了不小的壓力,所以他也并未將許昌之眾完全帶來北上,只是率領了兩萬余眾,為的就是降低后勤壓力。兼之水軍北上,又擠壓了一部分后勤運力。

其次便是兵力脫節,淮南軍雖然號為十萬之眾,但眼下在黃河南岸只不過集中了一萬出頭的兵力,加上官渡的人馬也不過堪堪達到兩萬。后續的路永以及毛寶,都還各自率軍在路上,最起碼要到七月中,才能達到預定的六萬人馬,這還是在不考慮后勤壓力的情況下。

所以沈哲子的先頭部隊提前一步占領黃河南岸優勢,并不能盲目樂觀,極有可能要獨力迎戰河北石堪的反撲。

造成這樣的困境,并不是因為淮南軍完全的流于紙上談兵,對于變量估計不足,而是實實在在的客觀條件約束。淮南的組織力和動員力,可以說是此世最強,三月初正式行令動員,到了四月已經在許昌集糧五十萬斛,集眾數萬,其中還有將近兩萬的人馬離境作戰。

早年沈哲子還感慨于羯國全盛時期的動員力,但是跟如今的淮南相比仍然落于下風。最起碼淮南軍一路北上,雖然小有阻滯,但沿途都未遇到什么大戰,即便是有變數,多半還是對淮南有利。

而且無論調集糧草還是征集兵眾,這些都必須要配合著戰事階段進行。像是此前羯國,強求大勢壓倒摧垮江東,花費了將近半年的時間,誠然集結起此世無雙的龐大軍隊。但也給淮南留下了足足半年穩定淮線,充分備戰的時間,甚至完成偷襲譙城這樣的壯舉,一點點將優勢積攢起來。

如果要求后勤穩定,完全滿足此戰最大的動員力度,淮南軍最起碼要晚發一個月。這一個月的時間,足夠時間讓石堪動員足夠力量,穩定住黃河防線,屆時所需要面對的戰爭強度完全不是當下可比。

而沈哲子現在面對的困境就是,初戰已經得勝該要乘勝追擊,后續的籌碼卻還沒有完全兌換完畢。

眼下這個局面,沈哲子真是有幾分遲疑,對于接下來該要怎么做,即便有想法,但卻不能下定決心。并不是他輸不起,而是拿捏不清楚怎樣才能利益最大化。言及戰爭,除了人人可以講述一些的幾個基本元素之外,最大的魅力就在于變量,控制變量和利用變量。這兩點如果能夠做好,那才是真正的名將之選。

沈哲子算不上一個名將,說實話他雖然一手建起淮南重鎮,但在軍事方面不過止于紙上談兵。無論是此前歸都勤王,又或開拓淮南以及迎戰石虎,真正決勝的因素一多半都不在戰場上。今次是他第一次統率大軍離境作戰,所以自己心里也是不乏忐忑,也充分認識到變量對于戰爭的導向。

即便不言更多大的方面,單單剛才攻打河洲,因為莫仲沒有依照鼓令撤兵,而是選擇繼續強攻,便提前結束了這一場戰斗。而蕭元東不費吹灰之力拿下酸棗,則是一個更大的變量,是一個足夠影響整場戰爭的變量。究竟要不要利用這個變量,又該要怎樣利用,極有可能會決定這場戰爭的最終結果。

“這一件事,諸位是如何看法?不妨都說一說。”

變量的魅力在于莫測以及無可避免,并沒有一個唯一的選擇和答案。

此戰不同于數年前淮上那一戰,沈哲子篤定確認石勒會死這個大變數,能夠堅定不移的選擇頑抗,但事后證明他的堅持是對的,理由卻錯了,如果發生一個細小微差,石勒未必會死,他的堅持也就難言對錯。

今次則不同,他對敵人的大半認知和判斷來源于猜測,他的判斷可能是對的,也可能是錯的,關乎數萬乃至數十萬人命,關乎未來數年乃至十數年的大勢走向,所以心里承受了極大的壓力,即便是已經有了相對清晰的思路,但也忍不住想聽一聽別人的看法。

聽到都督發問,諸將也都不乏沉默,實在是眼前這局面有些詭異,諸多看不清,若是尋常時節他們談論一下也就罷了,但在眼下一旦說錯形成誤導,那么他們罪莫大焉。

“我等俱從都督所命,但有所遣,雖死無退!”

胡潤在席中抱拳說道,語調不乏激昂。

沈哲子聞言后掃他一眼,心中頗有氣結,他是在征求意見,又不是聽人表中心。不過這一點倒也不怪胡潤等人,一則這些年沈哲子在淮南便是說一不二,已經形成個人崇拜,二則淮南諸將也無太大的自主,倉促間難以把握住有些莫測的形勢。

又是片刻沉默,沈哲子突然發現謝艾在席中不乏騷動,似是張口欲言,便笑著說道:“主簿若有所見,不妨直言。”

聽到沈哲子這么說,謝艾便挺直了胸膛,正色道:“屬下覺得,兵入河北,正宜此時!”

沈哲子聽到這話,眸光頓時一亮,身軀下意識前傾,繼而問道:“眼下我軍陳于河畔不過萬數,后繼還未抵達,自固尚且勉強。更何況王師絕跡河北十數載,石堪擁眾十數萬,兼居地利,強弱懸殊。輕進過河,兇險莫測,主簿何出此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