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莫仲,真是放肆!”
土丘上,胡潤眼望著廝殺更顯慘烈的道路,頓足怒吼一聲,繼而偷眼望向高臺上皺眉不語的梁公,額頭已經隱有冷汗沁出。
其實前線作戰,更重要還是臨戰將領們的隨機應變指揮,偶有違令不遵的情況發生,畢竟戰場上形勢須臾萬變,只要不造成太嚴重的惡果,這都可以不做追究。而胡潤此時怒斥莫仲自作主張,其中大半自然都是作態給沈哲子看。
他也不知梁公為何突然駕臨前線督戰,并且在觀戰片刻后下令退兵。雖然他也認為再堅持一段時間的進攻,很有可能那座河中小洲就能告破,但既然梁公下令,自然有較他更大的視野考量。
可是如今都督就在后陣,親眼看著他的部將違抗軍令繼續發動進攻,就算是已經突破了敵軍防線,繼續向前推進,但最起碼他治軍不利這一點罪責是逃不了的。更何況,眼前參加戰斗的乃是都督直領的勝武軍,違抗軍令的罪責自然要更加重幾分。
沈哲子背負雙手,眺望道路一線淮南軍勢如破竹的推進,沉默數息之后才下令道:“鼓令進攻。”
“什、什么?”
胡潤聞言后略作錯愕,繼而望向沈哲子,但見都督雙眉微縮,也不敢繼續發問,連忙更改鼓號,下令各方放棄撤兵即刻反攻。此時距離退兵鼓令不足小半刻鐘,其余幾路人馬還只是稍稍收束陣型,在聽到鼓令更改之后,難免發生一些混亂遲滯,但等到第二遍進攻鼓令響起才醒悟過來,忙不迭再轉身攻打回去。
“都督原來是誘……”
胡潤稍作沉吟后眸子一亮,繼而轉身說道,卻看見沈哲子已經返身下了高臺,也來不及再說下去,忙不迭趨行跟上去。
“胡將軍留步,督戰結束后召集部將入帳議事。”
沈哲子又看了一眼戰場,轉頭吩咐胡潤一聲,然后便徑直離開,仿佛他來到這里只是要下達這兩次完全相悖的鼓令。至于圍繞河中小洲的爭奪,已經不必再看下去,當此地敵軍岸上據點被拔除之后,退回河洲的敵軍潰眾已經不足兩千,而淮南軍在這里則投入了五千多的兵力,當莫仲那里有了突破之后,敵軍各種布置已經大亂,顧此失彼,敗亡已經沒有了懸念。
胡潤應聲之后,來不及再作思忖,即刻將心思用在戰事上,鼓令頻頻發出,各路人馬或是放木于江向河洲圍去,或是順著莫仲等人殺開的血路蜂擁而上。
不足一個時辰,這座已經堅守了一個晝夜的河洲便徹底被攻克,島上雖然還有數百守卒,但當淮南軍從各處登陸展開合圍之后,頑抗已經沒有了意義,只能棄械投降。
胡潤這會兒也來不及整理戰果,即刻讓人將莫仲從島上傳喚過來,原本他是打算訓斥幾句,但見莫仲走來步伐略有踉蹌,戰甲上也涂滿了血漿,上前一步皺眉道:“負傷了?”
“都不礙事……將軍急召末將,有什么吩咐?”
莫仲行到這里,指了指浴血左肩,這里挨了一處刀傷,雖然入肉頗深,但對他這個經常奮戰先登的戰將而言實在算不上什么重傷。
“即刻除甲清洗包扎傷口,稍后入見都督。”
胡潤松了一口氣,繼而又皺起了眉頭,略作沉吟之后才又說道:“戰得不錯,否則此戰還要拖延。”
“都是將軍鼓令詐敵之計精妙。”
莫仲咧嘴笑了一聲,繼而便席地坐下,繼而便有醫卒上前小心翼翼剪開他的甲衣連接處將鎧甲除下來,而后清理包扎傷口。
“我可不記得戰前曾有什么計謀叮囑,看來你莫將軍謀略漸長啊!”
胡潤聽到這話后便冷笑一聲,獨眼眨了一眨,而后垂首抬起軍靴碾碎地上一叢雜草,張張嘴想要說什么但最終還是沒說。如果此前都督不曾臨戰,這都是小事情,胡潤倒也不介意承此一功,但那退兵鼓令乃是都督親自下達,雖然此戰完勝,但胡潤想起這一點來便覺頭疼不已。
尤其都督離開時神情高深莫測,更讓胡潤忐忑不已。稍作沉吟后他還是決定一力攬下此事,稍后自己先入見請罪,若能按下此事,也就不必讓莫仲知道了。這一員戰將難得的悍勇,屢拔先登,若是負擔太多,反而磨損了銳氣。
此時其他各路兵長還在整頓部眾,打掃戰場,胡潤垂首吩咐道:“稍后你召其他幾部將者,于此等待都督接見。”
莫仲聞言后忙不迭應下來,他們勝武軍雖然是都督直領,但也沒有太多機會能夠得到都督耳提面命的教誨,因而對此可謂興奮,尤其是在擊敗頑抗之敵后。
真是傻人有傻福!
胡潤眼見莫仲笑逐顏開,忍不住啐了一口,然后轉身決然上路,準備一力背下這個黑鍋。
淮南軍大本營位于扈亭東南十多里外,胡潤很快便抵達此處,然后便發現大營中頗為忙碌,將領們出出入入,行色匆匆,似乎又有什么大的軍令要執行。
胡潤眼見這一幕,心中不免一動,今次都督親自率領大軍北上,他們勝武軍也因此頻頻出現在各場重要戰事中,可謂是吐氣揚眉,狠狠抹了一把此前譏諷他們是榮養之卒的各路人馬。尤其今次又是作為絕對主力奪下扈亭,近乎全殲守軍,接下來勢必更受重用!
不過轉念又想到此前那事,胡潤心情不免又略有低落,淮南治軍嚴明,這種事情被都督親眼所見,功勞犒賞是一回事,問責又是另一回事。就算不會牽連勝武軍整體,他這個前陣督將肯定不會幸免。
懷揣心事,胡潤甚至沒有心情去打聽接下來又有什么軍令要執行,只是低著頭往中軍大帳行去。
“何以如此喪氣姿態?莫非戰事又有反復?”
沈哲子端坐大帳內,正與其他幾名將領并屬官討論事務,眼見胡潤垂頭喪氣走進來,便笑著問了一聲。
胡潤連忙打起精神,上前見禮道:“幸得都督臨戰施謀,河洲頑抗之卒已經全殲于此!”
沈哲子聽到這話后,已是大笑起來,指著胡潤對眾人說道:“你們都聽一聽,我也不過是一介凡人,怎么會算無遺策,何至于為了顏面,讓人掩飾過錯。”
胡潤聽到這話后,便有幾分茫然,再見其余諸將神態俱都喜色盎然,心內正狐疑,便聽另一側謝艾笑語道:“胡將軍,都督剛才往前陣去,的確是打算暫緩攻勢。只是眼見勝武軍卒銳猛,殲滅敵軍在即,因此才改變了心意。剛才我等在帳內,正是在商討此事。”
胡潤聞言后便有幾分羞赧,都督這里都已經承認錯誤,那他剛才這么說則就顯得有幾分阿諛了,不過他本來就是都督門生,算是半個家人,就算要為主人掩飾過錯,也上升不到對自身品德的質疑,因而干笑一聲之后,便又說道:“河洲之眾,只是敗退之卒,即便頑抗一時,勢不能久,因此圍剿之前末將嚴令必一戰告破,因此前陣戰卒……”
他還想解釋一下,但沈哲子已經擺手制止了他,繼而抬手示意他入席,讓人將一份戰報送到了胡潤手中。
胡潤垂首一看,臉色頓時一變,詫異道:“怎么可能……”
眼見胡潤如此詫異,眾將也都笑了起來,其實不獨胡潤如此,當他們在看到這一份戰報的時候,心內也是不乏震撼。
至于戰報的內容也很簡單,那就是此前派去隔絕酸棗方向敵軍消息的蕭元東所部,已經成功收復了酸棗!
這一份戰報驚人處在于,蕭元東此去所率不過一千余名騎兵,本來就不是用來攻堅,而是為了隔斷扈亭與酸棗之間的聯絡。而酸棗那里,最起碼有五千駐軍。
淮南軍今次大舉北上,既有挫折,也有連下數城的勇進闊行,尤其郭誦兵不血刃的收復了滎陽縣,繼而從三千人馬擴大到近萬之眾,直接將成皋圍困的水泄不通,可謂是大壯軍威。
但如此闊進的同時又不能忽略一個事實,那就是淮南軍發兵至今都沒有打什么硬仗,所面對多是聚嘯鄉野的鄉宗亂匪,這些烏合之眾在面對淮南軍的時候,又怎么會有抗拒的實力!而唯一一次可算艱難的戰事,就是在雍丘發生,但是戰斗結果可謂是非常的不漂亮,這也給斗志昂揚的淮南軍潑了一盆冷水。
郭誦那里取得大的突破,直接將成皋圍困起來,短期內都不必擔心河洛方面的威脅。所以沈哲子在得信之后,即刻率領官渡萬數之眾北上直撲扈亭,扈亭這里守軍在三四千人之間,淮南軍雖然旗開得勝,用了一個晝夜的時間拔除敵軍岸上據點,將之趕到河洲圍困起來,但這并不意味著敵軍就不堪一擊。
首先淮南軍在兵力上占據著絕對優勢,其次便是以突襲姿態撲來,但即便如此,在拔除敵軍岸上營壘的時候,也是遭遇了頑抗,還要加上從汴口轉入黃河的水軍斷了敵軍的退路。可以說將這一部幾乎沒有什么準備的軍隊完全圍困起來,但還是奮戰兩個晝夜,才將敵軍全殲于此。這還是因為此前戰場上擺了一次烏龍,頗有湊巧之嫌。
這一場戰斗雖然取得勝利,但淮南軍前后參戰七千余眾,尤其還有勝武軍這種淮南體系中一線的強軍,雖然優勢極大,但由此也可看出敵軍絕對不是什么一擊即潰的烏合之眾,在被趕到了河洲絕地同時被包抄退路之后,還能頑抗一個晝夜,而且在沒有意外的情況下很有可能再拖延幾個時辰。
對于石堪軍隊的內情,淮南軍了解不多,也是一邊打一邊搜集資料。扈亭這里的軍隊表現出了不弱的戰斗力,酸棗那里自然也不可能相差太多,而且根據探查軍力要比扈亭之眾還多。
蕭元東分兵一千余眾,主要是為了阻斷兩地之間的聯系,本身就沒有什么具體的作戰目標。可就是這樣一支以斥候論絕不算少,以攻堅用絕不算多的人馬,居然收復了酸棗!
這不是在開玩笑?
別人感想如何胡潤不知,但當他看到這一份戰報后,心內頓生羞愧欲死的感覺。他督戰指揮勝武軍三千余眾,再加上其他幾路人馬的配合,后方還有都督親自統軍坐鎮,仍是鏖戰兩個晝夜才攻克扈亭。
蕭元東那里且不說兵眾多少,本身趕去下游的酸棗,就算是中間沒有停頓休整,也需要一整個白天,然后再將消息傳遞回來,扣去這來往時間,用于作戰的時間幾乎可以忽略不計,難道是出門郊游一趟,順便撿回一個黃河南岸重要的據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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