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清幽,似被人間煙火喧嘩烤灼得更加悠遠,遙遙掛于天地之外。
沈家位于龍溪這座老宅,長達百數年的經營,本為族人聚居所在,動蕩時閉門可為堅城,規模較之建康城內的苑城猶有過之。
沈哲子行走在燈火通明、猶如白晝一般的宅內,漸漸遠離了宴會集中的前庭,在樓宇高墻的阻隔下,繁華聲漸遠。今日家中賓客盈門,就連內宅的女眷都要去款待親舊女賓。因而內宅清幽,與喧嘩熱鬧的前庭仿佛兩個世界。
漸進興男公主所居的院落,沈哲子擺擺手,示意劉長等幾名隨從不必再相隨,自去苑中暢飲開懷。
等到諸人都離開,沈哲子一個人往前行,往前走了沒多遠,便看到立在廊下兩名公主身邊的宮人。那兩名宮人正翹首觀望,看到沈哲子身影,便急匆匆迎上來,臉上掛著濃濃喜色:“郎主回來啦!”
“回來了。”
沈哲子笑著應一聲,示意宮人在前方帶路,往新房行去。
房間內燭火通明,興男公主半躺在胡床上,手里捧著一碗甘甜蔗汁小口輕啜。先前大禮時合巹共飲,那酒味辛辣苦澀,至今口里還有一股苦味。一邊飲著蔗汁,她一邊乜斜著眼瞧瞧坐在房間另一側的兩名女史。
那兩女史眉頭微蹙,對于公主不合禮制的舉止姿態頗不滿意,卻也不敢再開口糾正。這讓興男公主心情大感愜意,以往她在苑中時常被罰抄女誡,便少不了這兩名女史在母后面前復述她的錯誤。如今見這兩人吃癟,不敢再管自己,這讓小女郎心情倍感舒暢。
興男公主也知這兩人因何會有此變化,心內不由得便對沈哲子好感倍增,感覺自己挑選的這個夫婿沒有選錯。手段如何她不過問,反正好處是已經享受到了。
心里這么想著,先前那尷尬一幕便又浮上腦海。哪怕尚不懂夫妻該如何相處,但女誡少說抄了幾百遍,興男公主也覺得自己當著外人的面那么跟沈哲子說話,是有些不妥。沈哲子不會因此生氣,真的不來見她了吧?
一念及此,公主心情便有幾分忐忑,手中甘甜的蔗汁都變得有些索然無味。她盯著燭火發呆片刻,忽而發問道:“幾時了?”
“亥時三刻了。”
聽到宮人的回答,興男公主心情便更加抑郁,忐忑之后,便漸漸不忿起來,這家伙真的將自己的話當做了耳邊風!
一名宮人見公主神態轉為不悅,便小心翼翼道:“府內諸多賓客道賀,郎主應是仍在忙碌,抽身不開……”
“我又沒有問他!”
嘴上還在強硬,興男公主心情卻好轉一些,決定再等上兩刻鐘,那家伙如果還不過來,到時候再生氣也不遲。
只是枯坐房中不免無聊,她從胡床上站起來,繞著房間逛了幾圈,在內室一個角落里,發現一壺造型精致的投箭,當即便讓宮人取出來,準備游戲打發時間。
正在這時,宮人推開房門,沈哲子笑吟吟邁步走進房中,心內還在思忖稍后怎么跟公主打開話題,便見那女郎手握一支投箭自室內行出,臉色驀地一變,第一次見面時被這女郎持弓威脅的畫面瞬間涌上腦海。
眼見沈哲子入門,公主心內一喜,小臉卻還板著,剛待要開口責問,卻見沈哲子動作敏捷的轉身,一路狂奔沖進庭內。她先是微微錯愕,旋即又看到手里的投箭,而后便捧腹大笑。
她一手握住一支投箭,步履輕盈的行到門前,見沈哲子早已經立在了庭門前氣喘吁吁,神態更加得意,將投箭揚了揚,大聲道:“先前我跟你說的話,還記得沒有?現在已經幾時了?你還知道回來!”
見這女郎囂張姿態,沈哲子覺得有必要振一振夫綱,每天刀光劍影,可不是他想要的生活。他眸子一轉在花圃內抽出一根長近丈余的竹竿持在手中,還未及開口,便見公主臉色已經沉下來。
“你要打我嗎?”
興男公主往前踏上一步,心內便有些委屈,臉色也不甚好看。
“我在自衛!”
沈哲子將竹竿一橫,理直氣壯道:“先前你在我友人面前那么說話,已經讓我顏面受損,回來后還要用投箭射我!我自然早知你不是溫婉娘子,但新婚之夜都不知收斂,實在有些過分!你快把箭放下,否則今晚我絕不進房!”
“我不是溫婉娘子?好,好得很!沈維周,你今晚如果敢進房,你就不是男兒!”
聽到沈哲子的話,興男公主心內更是氣急,恨恨說道。那兩支投箭在手里握得更緊,小臉氣得煞白,頓足返回房中,讓宮人搬來胡床正對房門,自己坐在那里,準備這家伙一旦進房,便真給他一箭!
沈哲子也不打算再遷就這女郎驕橫性情,便用手拄著竹竿,傲立庭中,若連這小丫頭都收拾不了,他還配稱一步十算沈維周!
“郎主誤會了……”
宮人們見新婚之夜,兩人竟因小小誤會而劍拔弩張,心內便覺戰戰兢兢,一人行至廊前剛待解釋,便聽興男公主怒喝道:“不要同他說話!”
沈哲子冷笑一聲,將竹竿拋在了地上,轉身離開。
公主看到這一幕,更是銀牙緊咬,眼眶都隱隱泛紅起來。只是過不多久,便見那可惡身影又行入庭門,手里提著一具胡床,也擺在了正對房門的位置,然后便優哉游哉的躺在上面,仰頭望天:“月如銀盤,星繁如雨,真是清朗好夜空!以天為蓋,以地為輿,這么好的夜色枯坐房中,真是辜負大好時光!”
“那你就一直不要進房!”
公主忿忿道,繼而對宮人說道:“給我把紗帳扯起來,庭外蚊蟲太多,讓人生厭!”
宮人們苦著臉將紗帳在房門前扯起,彼此視線阻隔。這會兒,才有宮人悄悄行入庭中,附耳對沈哲子解釋方才那誤會。
沈哲子聞言后略一錯愕,只是轉念又一想,今次雖是誤會,但若不是這女郎慣來強勢,自己又哪會有此誤解。若他今次低頭認錯,以后更加不好管教,將錯就錯也好,也要讓這女郎意識到自己是有底線的!
只是在庭外枯坐良久,蚊蟲倒是招來不少,房間內卻沒了聲息。沈哲子起身悄悄行至廊下,趴在窗縫上往內瞧,只見那女郎正坐在室內玩投壺,但是神情郁郁寡歡,顯然并不怎么開懷。于是他便又悄悄行回去坐在胡床上,大笑兩聲,才感慨道:“新婚之夜,獨守空闈,凄涼不凄涼?”
“云脂,關上門去,蚊蟲嗡嗡太惱人!”
房中傳出公主的聲音:“給我續一杯蔗汁,我要玩到天明!”
“給我也來一杯,我要賞月到天明!”
沈哲子在房外也喊了一聲,過不多久,那侍女云脂神態糾結的捧著一杯蔗汁行出來,又在沈哲子所坐周圍擺了一個燃燒艾草的銅爐,待要行進房內時,卻忍不住嘆息一聲:“郎主這是何苦,公主只是小小女郎……”
老子年紀也不大!
沈哲子腹誹一句,繼而提高語調說道:“跟房中那娘子說,她若肯認錯,我就入房去。”
云脂苦著臉行入房中,過片刻房內才又響起公主的聲音:“我一個人玩的盡興,才不讓人再入房喧鬧!”
“你玩的投壺是我家的!”
“這屋舍也是你家的,誰讓你帶人從都中把我接來這里!”
“是你持弓逼我……”
剛說到這一句,沈哲子便見房門砰一聲被打開,興男公主手持投箭沖出房中:“你言而無信!你答應過我,絕不跟人說起這事!沈維周,你又騙了我……”
沈哲子見狀,忙不迭彎腰去抓竹竿卻抓了個空,才發現是被云脂方才過來瞧瞧撿起來丟走。他從胡床上翻身而起,覷準公主來勢一把抓住那女郎手腕,剛待要將投箭搶下來,手背卻是驀地劇痛,已經被那女郎低頭咬住。
“你、你快松口……”
沈哲子原本還以為這女郎也是個英雄人物,沒想到真動起手來卻是百無禁忌,他抖著手往后退,公主卻兩手抓住他手臂,兩眼更是充滿怨望。
宮人們急匆匆行來,公主才終于送開口,大吼道:“你們都退下!我一人也不懼他!”
沈哲子聽到這話,更是羞惱憤慨,被人拒之門外也罷,被人用牙咬住也罷,這女郎居然敢小覷他的戰斗力,也真是讓人不能忍受!于是他扯著公主手腕,將她拉得一個趔趄往前栽來,然后將其攔腰抱起,由其踢打掙扎,低頭一口叼住其櫻唇。
“你、你敢咬我……”
宮人們原本還在往前沖,聽到這話,神情頓時尷尬起來。那兩名女史連聲催促道:“退下,都退下!”
片刻后,房中燭火下,公主兩手捧著臉,指縫里看到沈哲子神態悠然的坐在案前進餐,心中更加激憤,行過去一腳踏在案上:“沈維周,你無恥!”
“你先咬的我!”
沈哲子甩了甩尚有深深牙印的手背,乜斜著望過去:“以后你還敢在我面前持弓拿箭,我還這么咬你!”
“你、你效婦人行徑,不是男人!”
興男公主聞言后臉色更加羞紅,捂著被嘬得通紅的嘴唇,悶聲喝道。
沈哲子聽到這話,神情卻是一滯,繼而便冷笑起來。風物長宜放眼量,再過幾年,你就知道老子是不是男人!